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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梁煜告退后,隆兴帝留了泓苒,却是将这位太子爷晾在一边,半天也不搭一句话。泓苒给宠惯了,向来沉不住气,屁股坐在檀木椅上,心却早不知飞去了哪里。隆兴帝看半天折子,抬眼瞥他,重重冷哼一声,吓得泓苒一下起了身,面上还带些委屈来。
冯全早给隆兴帝赶了出去,这会儿勤政殿中,只有天家父子二人。
皇帝瞧着泓苒这作态很不像样,直将奏折往旁边一扔,碧玉扳指便扣了两声桌面:“梁崇光在江南怎么督办河道工程的,现在,你都清楚了?”
泓苒低下头,嘟囔一声:“他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隆兴帝气得拍桌而起:“你——你,就给朕站着!”
泓苒只好站到一边。为了个臣子要他跪着听训,天家确也没这规矩。
隆兴帝下了案台,重重叹了口气,才道:“朕知道,你生性固执,不肯听劝,这在咱们天家,倒也算不得坏事,但朕教给你的东西,你须得好好记住才是!”
“现在朝中的老臣,各个老奸巨猾,朕这身子骨,也不知还能撑个几年光阴……”
泓苒这时忙跪下来,高声道:“父皇万年!”
隆兴帝皱眉:“起来!朕从不说这些虚话,你也给朕少说!”
泓苒这才慢慢起了身,头,却是不抬的。
隆兴帝又道:“将来,等你坐了朕的位置,就会明白,手中有可用之人,何等重要……与那些老臣不同,朕之前给你的名单,皆为如今朝中三十岁以下的可造之材。且不论其性情、出身如何,却个个皆有能臣、能吏之相。这些人,才是你要一个一个摸排清楚,全部掌握于帝王之术中的。其中,文尤以梁煜、林文恕、王素、何湘子为首,武,则以秦徵、冯唐为首。老臣们终会行将就木,年轻的臣子还未曾成国之肱骨,你如不学着识人用人,将来,偌大的天下,你如何撑起重任?单靠你自己,做个光杆儿皇帝么?”
泓苒心中愧疚,又伤心又害怕,只是低了头一句话也不答。
“梁煜从金陵知府,到广西宣政使,再到工部侍郎,一件事一件事做过来,哪一件做得不像样了?单说此次江苏河道,朕知道,从先帝在位,那地界就没有停过贪墨,更何况朝廷拨了两百万两过去?若没有梁煜这种一身本领的能臣,如何能保证账目不出问题,如何保证两个月便修造完?看他呈上来的东西,二百万两能花在点子上,已是不易,你倒好,还要撺掇姚思远去弹劾他,真是好本事。”
隆兴帝看他一眼,满眼恨铁不成钢,沉声道:“你这么小的年纪,整日里与锦衣卫厮混,看重的臣子,却又是姚思远那种阿谀逢迎、没有半点才能之人……唉!当真是气煞朕!”
泓苒这时低声道:“父皇息怒……”
“你以为,朕在这皇宫大内,什么都听不到?姚思远被你从江苏调到京师,朕知道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前年你微服金陵,他为你挡了一刀子。可你明不明白,忠义,不是靠这一件事,就能看出所以然的。因梁崇光不像他那般阿谀奉承你,你便回回与其过不去。因何湘子得罪了锦衣卫副使,你便给吏部施压,不肯升他的品级。这次,林文恕不肯受姚思远那厮的拉拢,你是不是要想法子将这个年年考核为优甲的御史中丞贬官外放了?恩?”
泓苒吓得白了脸色,重重跪在了地上:“父皇恕罪!儿臣……儿臣……”
隆兴帝瞥他一眼,甩甩袖子:“起来。”
“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
隆兴帝冷笑:“知错?以你现在这德性,能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泓苒抬起脸,便露出与故去的刘皇后一般秀气清隽的面容:“求父皇明示……”
隆兴帝终究还是心软,别开脸去,抬了抬手叫他起身,才淡淡道:“你若当真不喜梁煜,可以时时敲打他,拿捏他,但要懂得一个度,要让这种有才能之人,物尽其用,而不是因了个人喜恶,影响到作为上位者的决策。”
“再说姚思远。你若觉得他是个忠臣,好,给他一个忠臣该待的位子即可,别让他坐了能臣之位,若出不来政绩,反倒给人留话柄,说你识人不明。”
“至于林文恕,你……唉,他心高气傲,能看得起姚思远这种人才叫怪事……”
隆兴帝终究觉得泓苒的手段太难入眼,只得再摇摇头,一脸无奈。
“你那位好太傅究竟是如何教你的?”想了半天,隆兴帝终于帮自己的儿子找出个理由来,气哼哼地甩了袖子,“来人,传萧沉暮!”
梁煜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日头已沉下一多半。华灯初上,此时的京城何等昳丽,如少女之容颜,又如贵妇之新妆,而空气中则飘散着混合了香粉与酒食的气息,教人沉醉。
梁府离林府并没有太长的距离,但也尚在两处街巷之外。槐枣巷子此时比外面要安静得多,只闻马蹄踏踏之声。朱红大门紧锁,有看门的小厮看见他打马而来,远远便跑回去叫着通报:“老爷回来了——”
梁府的下人们已经两个月不曾见到自家主人。而太子与锦衣卫的人昨日又着实令他们吓破了胆。此时梁煜长身玉立站在大门前的模样,倒叫他们不自觉便就有了主心骨一般。
只见一缁衣白面的年轻人正站在槛前,低首道:“老爷。”
梁煜将马交给下人,却没停步,直接掀袍进了大门:“府中可还好?”
那年轻人抬起头,倒是平凡无奇的一张温顺面容:“两个月来一切安好。只是昨日太子爷来,砸了两个汝窑的茶杯。”
梁煜一顿,苦笑道:“鹤丹,我也不指望你跟吴寄一样那么会当家,但你好歹……唉,汝窑的杯子,你以为你家大人我随随便便就能买来一套么?”
鹤丹却是低首一笑:“林大人家多得是,老爷去取些来即可。”
梁煜甩甩袖子,啧了一声:“他……能舍得倒是怪事。”
一路走到内院,鹤丹看看他脸色,又低声道:“看爷心情不佳,今日面圣是否有些麻烦?”
梁煜脚步不停,点头轻轻叹道:“是太子……不过十八岁的年轻,就如此受奸人挑唆,将来也不知要如何。”
鹤丹抬首看他一眼,这回并没有答话。听这半段话语,该猜着的都能猜着。昨日太子微服出巡,带了两个锦衣卫来梁府,就是瞧准了梁煜昨日要到。太子爷想做什么,梁府的主人知道,他这位管家确也知道。
不知从何时起,梁煜在朝堂上的名声就没有当初刚任广西宣政使时那般亮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就是从锦衣卫指挥使萧沉暮,做了太子太傅开始的罢。
鹤丹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梁煜作为朝臣出于义理尚可议论未登基的储君,但他一介草民,却是万万不能。
梁煜进了房,脱下官袍,极其疲倦地往卧榻上一躺,便是一动不动。鹤丹默然点了香炉,又取来吃食茶水静置桌上,这才悄悄关了房门,自行离去处理事务。梁煜已回京师,梁府便有了主人,其他的,对此时的鹤丹来说,都并非要紧之事。
长达两个月绷紧神经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但于梁煜梁侍郎,真正的考验却还没有开始。
他早已看出江南各项工程的问题,也是他,从任广西宣政使时,就曾上书隆兴帝,将政策往东南倾斜,严格掌控各地水利农桑工程,乃至军械所的火器制造,特别是江苏一地,更是重中之重。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早年隆兴帝虽表现出看重他的才能,却并没有采纳其意见。直到今年江苏江水泛滥,死伤众多,上位者才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在建的那些河道工程,这才从压灰的堆堆奏章里,叫人找出了三年前梁煜洋洋洒洒近万字的奏报。
自此坐镇江苏河道工程重修,除却梁煜,再无其他人选。
梁煜转过脸,看到凛水宝剑正静悄悄躺在他身旁的床榻上。
看来林文恕早着人将东西收拾好送了来。
梁煜低声一笑,坐起身,将宝剑拿起,轻轻拔出一段。
青光刺目,映得他双眼一闭。
在他眼中,江南富庶,如桑如叶,官员们却好似蛀虫,这里啃着,那里吃着,虽未到蛀空家业的地步,却也不该是隆兴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容忍过去的。自古皇家,谙熟治国之道用人之法的,皆知平衡法度。一些贪墨与玩忽,若未达到严重的程度,常常不会为上位者所彻查。
可如今的情况,却好似京师有一条长长的网带,一路笼罩到了富庶的江南。原本应当早就抵达京师的消息与账目,却如滴水入海,已经不知踪迹。
有人蒙蔽了皇帝的眼睛,甚至试图蒙蔽他的……
凛水剑饮人鲜血,本非其所愿。
梁煜啪啦一声收剑,重新倒回卧榻。疲倦如潮水一般袭来,冲得他难以动弹。文恕在做什么呢……思绪飘远前一刻,他想起情人漂亮的眼睛和玉白的肤色。若是那人当真自请与他一同南下监工,又是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真.文士,恐怕绝难分毫不伤地脱身了。梁煜无比庆幸自己果断拦了他,否则,锦衣卫暗箭阴毒,若伤到如此漂亮的一身肌肤,倒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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