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常明

作者:祀行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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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情不渝



      七王爷近来几乎未曾出过里屋,底下的人议论纷纷,有人传言他染上了顽疾,不宜外出,有人声称他金屋藏娇,带了数名绝色·女子随军,但谁也不知道,他的金屋里确实藏着一个人,只是那是一个男人。

      苏青竹其实是被变相地软禁起来,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李臻虽对他百依百顺,却唯独不让他出去,他几次三番想要出去看看陆晋贤的情况,都被守卫拦住,奉了谁的命令,自然不言而喻。

      此时被关了有些时日的苏青竹百无聊赖地靠在床沿,无奈地看着一直坐在自己面前,已经自斟自饮了大半天,也不嫌独饮烦闷的李臻。

      酒应是好酒,是当地贵族陈年窖藏的好酒,半透明的琉璃盏中盛着深紫色的液体,颇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意境,边塞之地衣食短缺,但七王爷手下自有一帮打仗虽帮不上什么忙,却能够为他搜刮到各种稀奇奢侈物品的人,走到哪儿都能把王府中的奢靡带到哪儿。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苏青竹问。

      “你知道我喝得没意思,也无意坐过来陪我一起喝吗?这西域的酒不呛口,还有一丝甜意,或许你会喜欢这个味道。”李臻又一次倾杯而尽,仿佛这杯中的玉·液就像清水似的,怎么喝都不会醉,怎么喝也不解渴。

      “你非要强迫无意与你共饮的人的喝酒,不是更没意思。”

      “我也奇怪,以前那个乐意陪我闲敲棋子,共醉良宵的人去了哪里。”李臻斜着眼睨他,七王爷的皮相不差,方正明朗,无论如何轻拢慢捻的眼神也不生妖气,反倒有一种猛虎静卧一般的威严,只是那份威严里,如今又添上一抹不可名状的痛苦。

      苏青竹单眉轻挑,一颦一笑看在有心人眼里皆成了诱·惑:“我认识的那个仁德勤勉,爱民如子的七皇子不也同样不知所踪?”他倒是有心想控诉一番他近来骄奢弄权的作风,恨他自甘沦落,沉迷酒色不问政史,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这些诘问总也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落不到实处,再说,两人毕竟久别重逢,关系仍有一层隔膜,并不能像以前那样有什么说什么。

      李臻嘴角微微牵起,现在的苏远安,有时候让他觉得熟悉,有时候又令他觉得陌生,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无法克制想要拥入怀中的冲动:“没关系,看着你喝,也一样很有兴致。”

      “我可没兴致当你的下酒菜。”苏青竹没好气道。

      李臻听了他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往,闷闷地笑了几声,连眼角的线条都显得温柔起来了,看着眼前人,恍如隔世,失而复得,原来是如此令人欣喜若狂的感觉。

      他总觉得看不够他,仿佛想要把过去几年失去的时光全部一次性看回来似的,这么着急,大概也是因为怕很快又看不到他了,这几天苏青竹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人朝夕相对,自然瞒不过他,那透过指缝间的血仿佛是从他自己心头拿尖刀一刀一刀扎出来似的,比当事人还要痛彻心扉。

      偏这人没心没肺,自己不知道痛。

      “你又来了,别总是这样盯着我看,怪吓人的。”苏青竹叹了口气。

      “怎么看你?”李臻仍然面带笑容,七王爷本来不常笑,笑容都给了眼前这个不识抬举的人,可惜人家未必领情,连口酒都不愿意喝。

      敲门声响起,手下通报说是奉命找来了一位名声远播的神医为苏青竹诊治身体,那位神医满头白发,看起来阅病无数,经验丰富。他是被刀架着脖子半胁迫带来此地,一看苏青竹脸色,便有不祥的预感,望闻问切了一番,便大概猜到这位公子并非得病,而是中毒,而且可能是一种他并不熟悉的毒——离魂,若是没有解药,凭他再怎么调理也不会有什么功用。

      一想到七王爷那种冰冷审视的满含威胁的眼光就如同利刃一般一寸寸地剐在背后,他便如坐针毡,好在还有个陪自己一起承受背后七王爷灼灼目光的小跟班,感觉压力顿时就被分摊了一部分。

      苏青竹伸出手给大夫号脉,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不畏死,却也不求死,若是这些苦得要死的汤药能吊着他一条命,也算是件幸事,他没理由拒绝。

      老大夫身边还带着一名小徒弟,进来时一直低垂着头,苏青竹起初并未注意,等到人走近了才发现来人不仅面熟,还是旧识,那人正是小椿,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办法,扮成了大夫的小徒弟混了进来,这小家伙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七王爷眼皮底下玩这些小把戏,苏青竹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小椿怕被发现,也不敢在眼神上与苏青竹有过多的交流,只是他原本觉得苏青竹应该是因为作为少爷幕僚的关系被俘虏,七王爷就算不对他严刑拷打也必然不会礼遇有佳,却没想到看到的是他住在典雅奢华陈设应有尽有的房间,底下一堆人知冷知热地伺候着,桌上摆的是原封未动的精致菜肴,寒冬未至,边地却已经寒气逼人,苏青竹所在的房间暖炉早已点燃,桌椅床铺都铺了厚软的虎皮貂毛,唯恐他沾了一点凉气。

      苏青竹的日子居然过得这么舒坦,亏他们家少爷还时时刻刻替他担心,派他四处打探消息,这个没良心的,不会是看七王爷有钱有势就跟人家跑了吧。

      少爷当时在莅阳城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便派陆拾无论如何先护送小椿离开,小椿与他感情深厚,自然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自己先走,最后是被敲昏了带走的。

      等他再次看见自家少爷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面容惨白,全身遍布狰狞可怖的伤口,好好的一个人看起来不成样子,吓得他几乎就要晕过去。

      七王爷虽然把人救了回来,却没有那么好心还派医官医治,宁溪的百姓在开战前早已撤离,想要去城里找大夫也无从找起,伤口只能草草包扎,那一道道伤痕许多都深可见骨,小椿看着都心疼,陆晋贤却在清理腐肉时硬是忍住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后来一连几天因为伤口发炎反复高烧不止,晚上胡乱念的都是苏青竹的名字,小椿想着,就算是为了自家少爷,也要找到苏青竹,让他们俩见上一面,便四处找人帮忙,最后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他的行踪。

      小椿心有不平,凭什么自家少爷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这个人却在这里被锦衣玉食地被供奉着,七王爷向来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人,莫非两人之间真有什么猫腻不成?

      小椿还在满腹怀疑,只恨七王爷在场不能开口发问,苏青竹却已经按捺不住,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陆晋贤的消息,便刻意转过脸去避开李臻的视线用唇语开阖问道:“他怎么样了?”

      小椿很快便读懂了他的话,心想亏你还记得我们家少爷,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呢,虽然有些意气用事,却到底不忍心,用唇语不露声色地答道:“他很好。”

      苏青竹这才松下一口气,他还活着,真好。

      那大夫把了很久的脉,皱巴巴的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在寸关尺三脉上反复游移,一直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作思索状,仿佛在思考一个无人可解的大难题,根本没有发现两人在自己头顶用唇语对答,只想着等下怎么跟七王爷交代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他怎么样?”李臻站了起来,压迫感也仿佛随着体·位的变化更甚了几分。

      小椿觉得周身的气压低了起来,对眼前的情况一头雾水,这苏青竹是害了什么重病吗?之前人不是还好好的吗?七王爷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心,还找大夫替他看病?

      老大夫不等七王爷变脸,连忙下跪道:“七王爷饶命,草民学艺不精,治不好这位公子的病,不不不,是解不了这位公子身上的奇毒。”

      “哦?”李臻并没有即刻勃然大怒,而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凶残和冷漠,不要说那名战战兢兢的大夫,就连站在一边提着药箱的小椿也感觉到溢出的杀意,冒出了一身冷汗,也跟着跪了下来。

      “早说没治了,你这样吓他们又有什么用?”苏青竹并非不畏惧李臻的戾气,曾经他所认识的李臻是个开朗乐观的少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更不像现在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他并不认为自己在李臻心中的分量能有多重,因此也不太敢像以前那样恃宠而骄,说话也得忌惮三分,可在旁人眼中,敢用这种口气与七王爷说话,世间恐怕也没几个人了。

      小椿听苏青竹这么一说,才发现他脸色确实不好,苍白发青,越看越像病入膏肓了,他不能说话,只能向苏青竹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后者却未回应。

      李臻走到苏青竹身边,一手自然地将人搂进怀里,他这些年久经风月,言行举止不知收敛,苏青竹却觉得有些尴尬,总觉得李臻对自己这样亲昵,仿佛把自己当成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似的,尤其是当着大夫和小椿的面也毫不避讳,他想要挣脱,又唯恐拂了逆鳞。

      这一搂,小椿便全明白了,所有的猜测都成了真,那一瞬间只觉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满腔委屈和愤恨无处排解,既替自家少爷不值,又觉得自己受了骗,觉得苏青竹无非是贪生怕死之辈,又觉得苏青竹两面三刀是棵名副其实的墙头草。

      苏青竹当然感觉到了小椿眼中的敌意,却也只能苦笑,一方面李臻与他毕竟是旧友,当年情分尚在,另一方面他们的性命如今都握在七王爷手里,若不曲意逢迎,恐怕就算李臻不会对他下手,也断不能容陆晋贤活着了。

      “怎么,就这点斤两也敢自称神医吗?我看你跟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一般无二,这把年纪,再活着也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李臻眉不皱,眼不眨,轻飘飘地一句话,习惯了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意的人,丝毫不觉得死了一个庸医有什么可惜。

      老大夫赶紧跪下来,头磕得啪啪响:“神医都是别人夸大其词封的,老夫学艺不精,万万不敢妄自尊大,请王爷明鉴。”

      小椿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倒霉,早不来晚不来,一来就莫名其妙被殃及池鱼,也赶紧跪下来求饶。

      “你这样迁怒别人又有什么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用你管。”苏青竹心中其实也有些紧张,怕李臻真动了杀意凭他也拦不住,擅作主张把两人拉了起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不用我管?”李臻嘴角的线条明显结了一层寒霜,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冰棱。

      老大夫瞧了一眼表情森冷的七王爷,到底不敢动。

      苏青竹见他脾气阴晴不定,只敢讨好一笑:“我是说,不想你为我担心。”

      李臻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瞧出一个窟窿来,一手如同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似的抚摸着他的侧脸,指腹轻轻摩挲,表情无比温柔,说出的话却仿佛淬了暗黑而沉郁的毒液:“苏远安你听着,你心里装了谁我不管,你的命现在攥在我手里,你已经擅作主张死了一回了,从此以后,除了我,没有人能杀了你,我不允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苏青竹只觉得被他的目光注视的脸孔和被触摸过的皮肤仿佛浸在通红的铁水之中,在一点点地融化。

      得一人痴情如此,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幸事,只可惜,君心错付便不美了。

      情深到这种地步,甚至于歇斯底里,远过于感人,而变得可怖了。

      苏青竹沉思片刻,拿出随身的小包袱,小椿早就好奇他包袱里的东西,此刻也忘了性命危险,睁大眼睛想瞧个究竟。

      只见苏青竹大开布包的折角,掏出一沓方方正正的纸,既不是银票,也不是书信,而是一张张用蝇头小楷抄写的药方:“神医既然名声在外,必然听说过一种叫做离魂的毒,请您帮我看看,这么多药方里头,哪一种有可能解这离魂之毒?”

      老大夫双眼流露出一种骇然,如同武林高手看见了一部绝世秘籍,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药方,透过细小的布满皱褶的眼缝吃力地看着,手心的汗一层层地渗出来,在纸上留下一个个水印子。

      小椿虽然看不懂药方,却也探头探脑想要看个究竟。

      “哪里来的方子?”李臻问道,目光灼灼,“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离魂是血灵圣教善用之毒,其毒性缓慢,却声名远播,只是因为其解药最为难得,这些年我四处探访血灵圣教残存在各地的势力,想要寻找离魂的缓解方法,被我拼拼凑凑获得了这些方子,只是每一张方子里,都有几味极其罕见的药材,即便是得了方子,没有这些世间罕有的药引也无济于事。”

      老大夫将所有的药方皆看了两三遍不止,眉头一皱再皱,终于从中挑出一张,颤颤巍巍地递给苏青竹:“依老夫拙见,这张方子,或可见效,只是这归魄草,老夫游离天下,从未见过,听说离魂花和归魄草都喜生长于海拔极高的山顶之上,或许正在这一带附近。”

      苏青竹接过方子,露出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将方子递给李臻——

      世间有一种花叫离魂,还有一种草叫归魄,离魂花美艳非常,花瓣带毒,一旦沾染便可在身体内长久地积淀,慢慢摧朽肉·身,耗尽精气,逐渐神志尽失,最后全身僵硬,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成为活死人,归魄草毫不起眼,但总是生长在离魂花的附近,据说可作离魂解药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引。陆拾与他一样,也中了离魂之毒,而且中毒更深,以致于很早便出现了神智混乱不清的表现,幸亏他常年练武体魄非同常人,因此身体上的症状远远不及心智上的减退。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不如你陪我一同去寻归魄草吧。”苏青竹望着李臻,目光平静而柔和,“在此之前,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李臻也回望着他,那眼神里分明有掩饰不住的怒气,却不舍得对着当事人发作。

      “滚出去。”李臻挥了挥手,老大夫如蒙大赦,赶忙拉着小椿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李臻单手箍着苏青竹细瘦的腰,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气息交织,语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仿佛冰冷的毒蛇吐出蛇信触舔·着他的脸:“苏远安,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信不信我在这儿就能办了你?”

      苏青竹侧过脸:“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

      世间根本就没有归魄草,离魂是无解的,他寻觅了这么多年,寻遍了名医,只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的性命丢掉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陆拾也同他一样命不久矣。

      苏青竹想,用此残生来换一个人的锦绣前程,当然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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