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日落

　　哐当哐当，身体上下起伏的巨大颠簸把昏睡着的苏弦强行震醒，慢慢恢复知觉，本想缓缓睁开双眼以适应光线的他发现这是多此一举，四周已然一片昏暗。他动了动身子，半卧在马车里的扭曲姿势传来了阵阵酸痛感，“呲……”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猛然一个趔趄，还来不及放松发麻的手臂，一个大颠簸差点把他摔下马车。

　　“这是要去哪？”坐稳后，苏弦提溜着眼睛上下左右地望了望，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心底响起。视野所及除了黑暗没有半点有价值的讯息，倒是急促的嘚嘚马蹄声提示着他这趟行程的疾速。静下心来，双眼分外明亮的苏弦双耳在竭力捕捉声音讯号，隐隐约约间能够听得驾马人的对话。
　　“快到了吧？”听起来好似自顾自的低语。

　　另一人并未理会，而是道了一句毫不相干却正中苏弦下怀的话：“这次带的人是个什么角色？”
　　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苏弦顿时感觉心跳加速，双手慌乱地无处可放，却又不敢做出动静太大的举动，生怕引来二人的注意，他侧耳细听，想从这二位的口中探出点虚实，以把这个中缘由弄个明白。

　　但结果好似不太尽如他意，只听得那人道：“这向来都是庄中机密，我等的职责不过是确保将人带到，至于背后的关联，还是少探听为妙，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就在这毫无价值的对话中，马车忽地停了下来，蹄声散去，风声骤停。双目圆睁，双手死死地抓着木栏，苏弦在平静的黑暗中如同感受到了腥风血雨一般死死地拽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离他不远处的那卷黑帘缝隙间透进来微微的光亮，布帘被轻风微微吹起，光线时明时暗。

　　心几乎都要提到了嗓子眼，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模糊的面容，苏弦下意识地去勾勒布帘之外即将掀开黑帘的人的样貌，时间几近凝固。但出乎意料的是，足足等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不仅没有人揭开那卷神秘的黑帘，甚至周遭的人声风声都消亡殆尽，整个世界霎时间只剩下苏弦起伏的呼吸声。

　　几乎要被未知的恐惧冲破理智防线，屏息静待的苏弦再也等不下去，闷哼了一声像是在壮胆，只见他一个箭步夺上前去，也不多想伸手就拽开了黑帘，刺目的强光犹如一把直直刺来的利剑狠扎入他的眼内，本能闭上眼的短短几秒，覆在眼皮上的亮度传来灼热的光感，还是有些心慌的，被强光刺了眼却也把自己暴露在陌生到甚至一眼未见的环境内，苏弦拽着黑帘的手迟迟没有放开，却是加大了力度，极短的时间内手心渗出了汗。

　　逐渐地适应了光强，终于能够缓缓睁开眼睛。眼缝中一条细长的是山峦的模样，灰石上长满了青色，倒是有点楚云山的味道。但还来不及去寻找熟悉感，立刻跳入视线内的一名男子扫去了苏弦心中所有的妄想，徒留未知与不安大行其道。

　　那人着了一身褐色长衣，与这淡静的山水格格不入，手中执了两把长剑，远远望去，苏弦能够认得出其中一把便是岳影剑，上前了两步，那人微微一笑，“你在黑色恐惧中忍耐的时限只有一刻钟 ，看来你不是自谦，武艺的确不入流……”从这直接的批评中他的相貌也逐渐清晰明朗，这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肤色深褐，颧骨高起，深陷的双眼和高挺的鼻梁几乎撑起了整张面容，侧脸的剑疤看得分明。他的身长与苏弦不相上下，修长的双臂在比武中优势频显……还未彻底端详完这个全然陌生的人，苏弦的目光就被打乱。

　　“这里的人初来时大多都比你武艺高强些……“见他似乎对己方才的话充耳不闻，这人又继续道，“那你很是幸运，这把宝剑能予你无限的力量……”说着，右手一送，岳影剑应声划过天际，尚在剑鞘中的宝剑光芒丝毫不减，飞鸟见剑忙转向遁走，潺潺溪水也流得紧促。“啪嗒”，岳影剑稳稳地落进苏弦的手心，沉甸甸的握感让他不得不想起这把剑原来的主人，他看着雕刻精细沉默平静的剑鞘，不禁想，倘若你有半点灵性，也该为你主人报仇了吧。这么想时，岳影剑微光一闪。

　　这是一间样式简朴的小屋，狭小的空间，简易的用具，但看得出小屋的主人却是十分有心，窗台上摆放的一小簇花草，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桌椅，井井有条的摆置，空气中莫名飘来一阵古香味。
　　昏睡着的颜筠不停地左右晃动，惨白的双唇嘟嘟囔囔不知在言语些什么，疾病让她有些形容枯槁，面容上没有半点血色。双手死死拽着木床边沿，直到指节发白青筋突起。她将要醒来了，这是站在她跟前半晌无言的男子准确的判断。

　　男子立于一米开外处，双手背至身后，俊秀的面容上没有一点神情，不慌也不忙，男子就这么静静望着颜筠。

　　“……”，不出他所料，大约过了一分钟，颜筠浓密的睫毛开始上下颤动，眉头时锁时展，终于在不安中缓缓清醒过来，左右看了看，大致是没料到的，眼前挡住大半的光线的黑衣男子把她惊了一下，先是抽动了些许，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重……溪……师兄？”眉头再次微微皱起表示着不解，“你怎么在这里？”望了望周遭的同时记忆也迅速串连，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适的病感伴随她的举动加重了晕眩，她咧着嘴虚弱地倚靠在一角，头颅如同即刻要炸开，痛不欲生。

　　“你生病了……”看着颜筠的一系列举动，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关切，重溪一如既往地简述着事实，“师父让你这些天好些修养。”好似任务执行结束，调转了身子，他直奔房门而去，步子还未迈开却被身后急急的声音给叫住，他倒也没有强行离去。

　　“……苏……苏弦……师兄呢？”带着不安和希望的，尚在病中的颜筠仍旧心心念念，“他在哪里……”视线中那修长的背影半晌没有动静，场面即刻无声，青丝垂在一侧，微微低着头颅，颜筠时不时地还将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才能缓过气来。

　　听着身后微弱的声响，谁也不知道背对着她的重溪是何神情。

　　“他没有回来……”他终究还是发声了，话里风轻云淡，像是一根浮动的羽毛，在风中在天地间疯狂起伏，抓不得一点点踪迹，“师父……已经将他逐出师门了。”

　　轰隆一声，颜筠耳边的声音登时炸开，嗡嗡的声响让她不死心地怀疑那不过是她的幻听。嘴角上扬，颤颤巍巍的微笑弱不禁风，“怎……怎么会……”她的尾音是带着笑腔的，期待着的是下一秒重溪回应同样的玩笑声，但连她自己都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我分明听到了他的笛声……”，声音逐渐小下去，她的心底也彻底没了分寸。悠扬的清笛声犹响在梦里，现实的期望又怎会顷刻间被掐得粉碎。

　　“那不是真的……他没有回来，”他依然选择了干净利落，“他不会再回来了。”不再停留，甚至都没有一个回头，重溪三两步走到房门前，顿了一顿，也是没有回望地，他推开了房门，一迈而出。

　　“他……走了……？”没有注意到离去的重溪，仍旧呆坐着自言自语，颜筠依然无法相信，那个曾一曲笛声将她从鬼门关前拯救回来的少年，怎忍心不发一言，一去不回。“不，不，”狠狠摇了摇头，向前夺了两步，对疼痛不管不顾，颜筠强行跳下来，挣扎着坐到梳妆镜前，“他不会不回来的，他答应了我一定会回来的。”一面梳理妆容，一面停不下来地自我灌输，“他只是和从前一样贪玩罢了，玩够了自然就会回来……只要我像从前那样去等，就一定能够等到他的。”

　　停不下来，也不敢停，怕是一旦停止，理智就会压倒性地胜过这虚无的信念。

　　她换上了一身红衣，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深秋的天地被一股极冷的寒气裹挟，将双手端放在腰际，脂粉难掩病色，只有那一双清透的双眼温柔如故，她闭着唇，直着身子，及腰的长发没有束起，覆在一袭红衣上，发尾微动，红黑摇曳。她的每一步，走得既缓慢又坚定。所到之处衣裙的摩擦混着呼呼的寒风，大肆发声。

　　像是慷慨赶赴一场生死之约，她走的样子，像极了没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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