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日落

　　颜筠最终还是被关了禁闭，在拒绝向帮派透露任何关于苏弦去向的细节后，师父怒不可遏，放言要让颜筠自食其果，而最让颜筠不安的是师父的最后一句话。

　　“今日之内，若苏弦再不迷途知返，回帮认罪，自明日起，楚云帮将再无苏弦之名。”
　　今天的师父，是当真生气了。

　　挨着一个墙角坐下，这间屋子不分昼夜都是漆黑一片。双手环膝，颜筠的眼睛在黑暗里格外明亮，四下看了看，无穷无尽的黑色裹挟着瘦小的她。周围寂静无声，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不断响起，又抬头向门的方向望了去，颜筠按时辰推断，眼下应当正在比武。

　　“至少不用参加比武了。”惊魂未定之下，只得用如此苍白的理由勉强安慰自己，“只是……”颜筠抬眼向天花板望了望，满目漆黑之下视觉内泛起了点点雪花般的光亮，“不知道苏弦怎么样了，”忍不住喃喃出声，细小的声音却在无声的环境中被放大，“但愿，他能赶在日落之前回来。”

　　低头摆弄着衣角，颜筠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嘴，说是委屈，倒不如说是害怕。眼前忽地闪过苏弦离开时的模样，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名伴随着熟悉的声音传来。

　　长安。

　　人文之地，光耀长空。仓颉造字，开混沌之原始，周礼制乐，肇中华之文明。皇家上林之故苑，汉将细柳之阵营。青史灿灿，贤仕辈生；古寺林立，佛门祖庭。涤南山之清泉，濯峥嵘之故貌；挹渥丽之云彩，点华美之淑彦。

　　猛地张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印入眼帘，心底暗自纳闷，怎么？昨晚不是睡在自己的屋内？转了转眼珠，苏弦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偌大的屋室内古色木墙上横竖挂着形状大小各不尽相同的宝剑，皆与壁相平。记忆终于跟上了感官，昨天……他半起身斜靠在床沿，忆起了最后昏过去的自己。

　　跳下床来，在木案上雕刻的“聚贤庄”字样上意识到了处地。看来，是聚贤庄主收留了我？扬唇一笑，苏弦走到了一把宝剑旁。

　　也不知庄主是在门外派了专人等候还是苏弦拨弄宝剑的声响过大，总之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有人从外而入。

　　先是相视一愣，而后赶忙放下乱动的双手，苏弦笑脸迎上去，“这位……”，正想开口寒暄，跟前这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子却抢了先，只见他对着迎面而来的苏弦退后半步，双手抱拳身形前倾，毕恭毕敬地道：“苏大侠。”

　　差点被这个称呼吓得跳出几米远，先前伸出的双手呆在原地，愣了足足有十秒，眼前的男子也伫立不动，苏弦的轻笑声突然响起，伴随着笑声摇了摇头。

　　他活这二十年来，可从未有人这么称呼过他！虽说他自小就仰慕那些仗剑天下，出入无踪的江湖大侠们，也白日幻想过有朝一日将有人毕恭毕敬地对露了一手的他叫一声大侠，可当这一日真的来的时候，他却是哑然失笑。

　　“大侠是献给江湖上有真本事的人的称呼，”迎上前去，扶起了男子，苏弦解释道，“我呢，不过一个招摇撞骗的小喽啰，这样的称呼是大大受不起的。”

　　只当他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平，一番解释之后自然将明白过来。苏弦想不到男子竟行了一个更大的江湖礼，“苏大侠太过自谦了，今日大侠的英姿我等有幸目睹，昔日天下第一都败于大侠剑下，苏大侠现如今已是天下第一，江湖中再没有比苏大侠更有资格受此称号的。”

　　“什么？！天下第一？”终于还是跳开了半米远，长发还略显蓬乱，苏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天下第一？谁是天下第一？”开什么玩笑？一觉醒来成了天下第一？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啊哟，”，嚎了一声，意识到这不是梦，苏弦更加莫名其妙。

　　“大侠击败了之前的天下第一又无人可敌，”似乎也觉得苏弦的反应有些过大，不过男子也只好把这种举动当作谦虚的一种，“自然将问鼎江湖……还请苏大侠莫再自谦，庄主在厅内为大侠摆下了庆功宴，还请大侠赏脸。”说着身体一侧，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脑子一转，难不成？苏弦一愣，灵光一闪，该不会他们真的以为天下第一莫名其妙地倒下是因为他的出力吧？眉头拧到了一起去，苏弦的脸上写满了愁苦。这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们也不想想，他苏弦哪点看上去像是能够呼天唤地的人物？还天下第一，这件事要是传到楚云帮师兄弟们是要笑掉大牙的。

　　几番推脱，男子完全听不进去苏弦的解释，盛情难却之下，苏弦只得硬着头皮来到了厅中。偌大的庭院几桌丰盛宴席早已摆下，猩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这才意识到已到了夜晚。同行的男子上前去向还在吩咐下人的庄主复命，苏弦看到庄主很快看向这边，冷不丁四目相对，只得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席中坐着的早些时候参加了比武的江湖前辈们纷纷随着庄主的视线看过来，立刻成了焦点，苏弦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苏大侠比武消耗的元气不知此时可恢复了？”不再是“公子”，连聚贤庄主都称起了大侠，苏弦这回彻底没辙了，“在下擅自做主，为大侠摆下了庆功宴，还请大侠赏脸。”聚贤庄主不由分说，带着苏弦就往席中主位而去。

　　“我不，”一把被庄主按着坐了下来，立刻弹起身子，胡乱摆着双手想要解释，“庄主，我不是……”，苏弦还来不及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打断，“大侠这是看不起在下了？”，看庄主面露不悦，“好吧……”，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四周都是响当当的江湖人物，目光汇聚处竟是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苏弦如坐针毡。

　　“苏大侠，这一坛酒我先干为敬。祝贺大侠夺得天下第一的美名！”不由分说，拿过一坛酒，庄主拨去红布盖，仰头就是一阵豪饮，苏弦在一阵惊呼声中看得呆了。

　　“大侠可否赏脸喝一碗酒？”一坛饮毕，面不改色，庄主端过一大碗酒上前递给苏弦。

　　“我不……我不会……我不会喝酒，”要知道在楚云帮内，酒可是忌品，师父严令禁止帮派饮酒，他苏弦虽说不守帮规，但这酒他还是不碰的。

　　“怎么，大侠看不起我这聚贤庄的酒是如何？”酒劲上来，庄主双眼一瞪，眉毛一挑，江湖气的凶神意味颇有显现。

　　“各位！”毫无办法，硬是被灌了好几碗酒，苏弦被这酒精鼓动得发声，见他出声，场面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坐在席中看向这位新晋天下第一。“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号冲昏了头，受够了讥笑的苏弦今日成了炙手可热的宠儿，自贬的话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如何，憋红了脸，却始终无法把自己的出身经历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苏弦突然不安起来，一旦他的背景起底，就意味着他将再次沦落成为那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小喽啰，这突如其来的落差把他震在了原地，“十分感谢大家今日的赏脸！”话终于出口，却完全变了味。

　　掌声雷动，苏弦却突然愣在原地。

　　酒过三巡之后，也不知是那股虚荣劲过了还是酒壮了他的怂胆，在酒席散了大半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的苏弦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晃到了庄主的跟前。见他喝成这样，庄主眼中闪过一抹特殊的神情。

　　“庄主，我……苏弦……不是什么天下第一，”摇摆着身子，手脚乱指，苏弦完全失去了控制，愤愤道，“我来自后山之上的楚云帮，武艺奇差，师门里几乎人人都比我武功高强，我根本不是你们口中的大侠，我只是一个混江湖混日子的小喽啰罢了……”也不去看庄主，他任由自己发疯，“今日的事只是意外，那位公子莫名其妙地倒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通逻辑混乱的解释过后，畅怀一笑，苏弦觉得心中舒爽多了，酒劲也过了大半。本以为庄主会大发雷霆或是冷嘲热讽，可眯眼等了片刻却没有半点反应。

　　“嗯？”睁开眼睛，苏弦向庄主看过去。

　　想不到的是，一改方才的神情，灯影之下黑暗之中的庄主神秘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啊？知道，你知道什么？”愣愣地，两颊还带着酒染的微红，苏弦晃了晃脑袋。

　　“呵呵……”，再不加掩饰，庄主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所有背景，今日之事也并非意外。”

　　彻底醒了酒，被这冰冷可怕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寒颤，似乎听懂了什么，苏弦瞪大双眼看过去，对方的笑在暗夜里狰狞而骇人。

　　“你是谁？……今……咳……”，一股大力忽地落在肩上，只能看到庄主收回的右手，苏弦晕过去的时候恍惚听见了几句对话。

　　“庄主，现在该如何处置？”

　　“把他先扔到柴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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