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

　　作为看着越小乙长大的人之一，修远大概是现在北疆最了解越小乙的人了。
　　正是傍晚，越小乙在靶场练箭，修远一步步走过去，看着她站在百步之外，箭箭穿至靶心，又透过了垛子，看来小乙哥的箭法又精进了。
　　“小乙哥？”修远走上前去。
　　越小乙并不同以前一般，放下弓箭上前寒暄，只单单答应了一声，手中的弓箭架势不变，眼睛望着靶子。
　　又是“倏”地一声，离弦的箭竟然穿透了靶子，钉在了后头的树上，入木三分。
　　越小乙舒了一口气，放松一直绷着的肩膀，叫道：“十哥。”
　　修远看着落日的余晖在越小乙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绒光，又映得她身上黑色的铠甲反出幽深的光泽，说道：“小乙哥最近似乎总在饭后练箭消食。”
　　“哪里是消食”，越小乙打趣：“我可是个从小就怕饿肚子的人。”
　　“小乙哥是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吧？”修远一针见血。
　　越小乙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收敛自己情绪的人，听了修远的话，她呆了呆，垂下眸子，有些闷闷的嗯了一声，“什么都瞒不过十哥。”
　　“你素来认真，可这样一门心思地认真，倒是少见，仿佛是为了逃避什么事情一般……我猜猜，是为了谢姑娘？”越小乙比起修远矮得多，修远双手抱在胸前，倾下身子同他说话。
　　“我都快忘了，十哥，也是认识她的……”
　　“铸剑山庄的银蟾姬，的确非池中之物。认识她，呵呵，到底是命运机缘。”修远笑着说。
　　“十哥，当她还是淮安侯府的姬妾谢十九时，你便已经认得她了罢？”这个问题在越小乙心中反复了很久，关于妍妍的过去，她想要知道，可她不懂，自己的执念来自于何处。是对谢之妍的怜惜、憎恨，还是单纯想要知道她的所有。
　　修远听罢，收起了先前轻松的表情，将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又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半晌才答到：“你不会想知道的。”
　　越小乙情绪有些激越：“可是十哥，她说她杀了姜御丞，她说姜御丞是她的噩梦……”
　　“御丞兄？”修远的神色黯了几分：“小乙哥，我们到底了解御丞兄多少？”
　　“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同我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兴许我今日见到的士兵，明日便会成为柔然人的刀下亡魂。我等北疆战士，刀口舔血，夜不脱甲。我若要留在军中，便要一生与烽火和狼烟为伴，直到杀尽胡儿……”越小乙觉得胸中的火焰又开始灼热起来，就是那一句话，定了自己一生的信仰。
　　修远说：“想到小乙哥你刚入营的时候，还是个瘦瘦小小的毛孩子，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似没长高长壮多少，却已经是统兵一方的仁武将军了。”
　　“十哥，我记得在姜御丞当年送我小弓箭，让我好好练习，我同他夸下海口，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大将军。姜御丞没有嘲笑我，反而说，等我做到上将军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你猜我怎么回他的？我说，没关系，那等你老了，我就是越将军，我会继续打仗的……”越小乙说到这里，有些伤情。
　　“小乙哥你做得很好，不论战功，你这个征北大都督，光是民心，已经远超御丞兄了。”
　　“当初姜御丞说，他会等我长大，他希望我长大的时候，大燕战火已熄，四海升平。可当我真当上大将军的时候，鞑子还没杀完，人却死了那么多，不止是姜御丞，还有黑骑军的那么多兄弟，都不在了……”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怨不得人。”修远安慰道。
　　“可是十哥，有很多人明明就不应该死，我忘不了天权苑的大火，忘不了死去的兄弟，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同以前一样幼稚，对自己的仇人动心！不，我比以前还要懦弱！我当年可以一箭射向项婴的心脏，可对妍妍，明知她杀了姜御丞、杀了那么多同她作对的无辜的人，我却根本下不去手！”越小乙憋了太久太久，终于在修远这个全心信赖的人面前发泄了出来。
　　“也许小乙哥你从内心里就对她恨不起来吧？”修远叹了口气。
　　“十哥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在同一条路上跌倒两次？”越小乙不敢看修远的眼睛：“她和项婴一样，为了所谓的大局，对自己的同胞算计不休，甚至不惜用诡计取他们的性命……”越小乙感到无力。
　　“小乙哥是重感情的人，重感情的人难免会为情所累。”修远安慰道：“况且小乙哥赤子之心，不懂朋党之争的龌龊，不谙其中的门道便不会理解其中的苦处，就像当初在京中的御丞兄，他虽只说让我帮他，却没将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交给我做，我想他大概是不愿让我触碰那些阴司吧？”
　　“姜御丞……”越小乙心中清楚，武州一役的姜御丞变得让自己看不懂，但她一直在回避，不往那方向想的话，姜御丞便还是那个堂堂正正的洪武将军，可事实往往是骗不了人的。就如同当着自己的面指示鹿鼎堂手下杀人的妍妍，就算用再多甜蜜的记忆来掩饰，也盖不掉她下令时眼中的杀意。
　　“小乙哥其实并不需要为此苦恼。逝者已矣，御丞兄已经走了很久，也许已经投胎转世了罢？希望他来世能够去一个安稳的好人家。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洪武将军。”
　　姜御丞已经走了很久么？想到这里，越小乙觉得讽刺，谁能想得到，曾经北疆的战神的洪武将军，造反的时候被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小女子捅了致命的一刀……
　　“你能不能告诉我，妍妍她，在侯府是什么样的存在？”也许是自己太傻罢，总是看不透别人的内心，曾经看不透项婴近乎偏执的坚持，现在呢？更读不懂妍妍那套野草燎原的论调。
　　“御丞兄府中本有姬妾一十八人，各个美貌如花，谢姑娘排名十九，在府中，下人和别的姬妾包括御丞兄都叫她十九，是他从督察院里救出来的，据大夫说，她那时身上被带倒刺的鞭子沾了盐水抽了十八鞭，涂药的时候愣是没吭一声，那时候她不满十五岁。”
　　“在侯府养伤的日子，御丞兄代了谢公权的父职，每日去她住的院子探望，嘘寒问暖，送了不少好药。进了淮安侯府，便是御丞兄的姬妾，也理所应当地……侍寝了……”
　　“在外人面前，御丞兄对她很是宠爱，经常带她进宫，在姜太后的筵席上献艺……得知御丞兄要了她，方家少爷像疯了一样想要把她带走，御丞兄承诺，若大业得成，谢姑娘会作为赏赐送去方家。”
　　“先皇留下三件宝贝，分散于王谢祝三家，御丞兄和姜太后手里握着王家那份藏宝图，却一直解不开其中的奥秘，我帮他查探过许久，也没有头绪，直到谢姑娘奉上了谢家宝贝。”
　　“御丞兄拿了谢家找到的锦囊，当时就捅了谢姑娘一刀，将她推进了河里，可谢姑娘是个心眼儿多的，锦囊里的竟然是一张白纸。她大难不死，从河里爬出来，拼着一口气，冲回了侯府，把那一十八个姬妾杀光了……”
　　“皇帝送公主的西秦和亲，谢姑娘是公主的知交好友，亲眼看着御丞兄下令射杀了公主，当场失控，如果不是方少爷拉着，她也许就冲进箭阵同公主一起死了……”
　　“逼宫那日，谢姑娘以身为饵，中了云风眠两刀，用谢家宝贝的下落暗算了御丞兄……”
　　越小乙听罢，心中不知是酸是苦，她早知谢之妍杀姜御丞的缘由，可这故事从外人嘴里听来好像更惨烈。她想起谢之妍说过，曾怀有姜御丞的孩子，却狠心求来一碗下胎的药，她是有多恨，才把自己的孩子当成是孽种……
　　姜御丞的面目变得陌生又可怕，妍妍是那么的凄苦无助，在无限的惧怕与他人的诱导下走上一条坎坷的血路，完全颠覆了心中的认知。现实总是如此残忍，并不是你认定了一个人善良磊落他就是好人，也不是你知道一个人心狠手辣就要把她往坏人的方向赶。
　　可是明明，两个人都是这么的重要，一个是授业恩师、是同袍、是父亲，另一个是她愿意抛却一切尘俗束缚想要在一起的人……
　　是妍妍杀了姜御丞。
　　越小乙想起姜御丞的教诲，想起谢之妍的蜜语，想起项婴的婚讯，想起扈玉虎的咒骂，想起唐俏的感叹，他们的话在越小乙的脑袋中激烈的撞击，每一句都那么大的杀伤力，似乎要用对方的毁灭、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耳朵里嗡嗡响。
　　他们都是党争的牺牲品，自己的感情又何尝不是？
　　修远看着越小乙脸上的哀色，觉得是不是自己把事情讲得太透彻，让她一时间接受不了那样的姜御丞，“小乙哥，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唯有把握当下与未来。当初御丞兄送你面具，是希望你不要为周遭的风评左右，现在也是一样。你现下将它取下来，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深意，这面具镇压的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御丞兄，他都是我们的同袍。”
　　姜御丞曾送自己面具？越小乙仿佛从梦中醒来，这个面具，妍妍说战场比拼的是骁勇，敌人只会注意她脸上与手上沾染的血，而非面容，那时她便从小时的心魔中走出，只当这面具是姜御丞留的一个念想。后来她去青龙寨抢人，掀了妍妍的盖头，妍妍在马上倚着自己，说谢家夫妇由面具结缘，又再见于婚堂的故事……
　　“我娘小时候和家人出门看灯会，不小心走散了，错揭开了一个男子的面具，惊为天人，念念不忘。可谁知，过了几年，那个面具下的人揭开了我娘的盖头，做了她的夫君。你说这是不是天定的缘分？”妍妍当时这样说。
　　“我记得，当初你揭开了我的面具，而方才在青龙寨，我又掀了你的盖头。”那时的自己这样回答。

　　越小乙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决定。
　　从小到大没有过这样疯狂的决定。
　　“十哥，劳烦你帮我暂理黑骑军的事物，我要上京，我要将妍妍带回来！”
　　疯了，真是疯了，从来循规蹈矩的老实将军越小乙竟然想要擅离职守偷偷上京，只为找回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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