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灏

　　“五一”节后上课，一上午陈子灏打来了两个电话，我都没接，短信也没回。不是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是害怕面对他。我为他看见了死亡，他照常“五一”回家，照常见他的女朋友，他可以把他自己的事安排妥当再顾及到我，我也可以把我的情绪平复下来再顾及到他。我提醒自己：他现在只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大学校友，他既然不需要我的爱，我也不用再表现出来。
　　中午放学后还没走出教学楼，他就追来拦住了我，气急败坏的神色，但装着很平静地问：“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说：“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他说：“我有话。”
　　我说：“我现在可以不听吗？”
　　大概从没有人这样拒绝过他，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绕过他要走，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我一挣，挣不脱，就说：“在这儿拉扯是什么样子！”
　　走出来的同学已经有人在向这边看了，陈子灏肯定比我更顾及面子，但他竟然还不放手，说：“今天一定得谈谈。”
　　我和他说话时一直半低着头，没大望他，现在抬头看了看他，他盯着我的眼睛表示他的坚决。
　　我心情很差，我能猜到他谈话的内容，无非是想安慰我，帮助我，可我现在都不需要，因为他提供不了我需要的安慰和帮助。我还害怕暴露我的脆弱，害怕在他面前突然失态，我不想应付他。如果我说可以给他谈谈的机会，只是不是现在，也许将来某个时候，也许就能马上摆脱他。但是我却不能做到。
　　我带他绕过楼前绿化带内一人高的月季丛，来到教学楼的东侧，那里三面环墙，是个死角，另一面又有高大的红果冬青遮挡，人迹罕至。
　　我说：“有什么话说吧。”
　　他说：“一定得在这儿吗？你不吃午饭？”
　　又是一起坐下来吃饭，他怡然自得，谈笑风生，他知不知道我烦透了这种状态——他带我去吃饭，点菜，付账，我在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施舍。大家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过，他也施舍惯了，但将来不会了。
　　谁让他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干脆地说：“和你在一起吃不下。”心里恶狠狠地。
　　他好久没开口，估计这句话伤到他了。
　　我看他一眼，他的头垂着，看不到表情。我立刻不忍了，真是心软。我只得再说：“接受你施舍的日子结束了。”
　　他停一会儿，说：“你不喜欢总由我付账，可以早说。”
　　我心里轻蔑地想：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有别的相处模式。莫说是贫寒如我，就是个一般家庭的同学，和他走近，也会形成这种状态，他下意识的是想用物质的东西来收买我们吗？但也不仅仅是物质上吧，他还有心理上富余的东西呢。
　　和他断了联系这么久，再面对他，我从来没有把他看得这么清楚。就像我昨夜想到的一模一样。接受他主动的给予，回报以真诚的友情，做他的朋友是满足的；但我不想做他的朋友，我做不到满足于此。我太贪心了。
　　我们对面站着，默然无语，风从我们之间穿过，树叶簌簌作响。我心里所想，他似乎已经了解。
　　终于，他说：“我听说你姥姥去世了……”
　　我马上接着说：“都过去了。”不愿对他提起的样子。
　　他说；“我找你，是想……”他小心地选择着词句“知道……你现在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我回答：“没有。”似乎是对上面反复咀嚼意思的延续。
　　他说：“你现在没有了生活来源……”是的，他曾说过“我养你。”和“我贷款给你读大学好吧。”难得他还记得。
　　我必须更清楚地说明，才能让他不纠缠于此。我说：“我还有存款，还在周老师那里干活儿，还可干别的事，钱足够上完大学。”
　　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需要……”
　　我打断他说：“我还有舅舅呢！”
　　他受伤地看我一眼，我不会向舅舅要钱的，他和我都知道，他也知道我清楚他知道这个，可我还是用这话堵他。
　　他说：“你对我说这话？……我们还有以前的情份吧？”
　　已经分开，说以前的情份还有什么用？我很烦，想说很烦的话又说不出来，就说：“就是这吧，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我转身欲走，突然发现他的双臂搂在我胸前。他伏在我肩背上，脸贴在我后颈，我似乎感到了滚烫和湿润。
　　我们沉默着，一动不动。
　　他说：“不要这样对我，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不要为难你自己，我受不了……”
　　又是这话，多少次，他说过类似的话。我听不得这话。我转过头，艰难地说：“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这算什么？我来安慰他？我想抽我自己。
　　他摇头表示不相信，说“不要不理我……你想怎么样都行……好吗？如果我们分开了就要变成陌路，我不要分开。”
　　真的吗？还能回去吗？我的脆弱在这些话面前还是不堪一击，我的面具马上就要剥落。我也不要再硬撑着，我要扑到他脚下对他说：“那就回来，不要丢下我……我过得好艰难……”
　　但是不行……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我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这就够了。
　　我积聚起全部力量要挣脱，但他低声说：“不要动，让我再呆一会儿，只一会儿。”
　　我说：“会有人……”
　　他仍不动。唉，管它呢。
　　他的头伏在我肩上，柔软的头发抚触到我，可是，可是我的手却不能轻易地落到他的发上。他的头发、他的肩背、他的双臂……在我闭上眼睛的脑子里，我一一描摹着它们，它们年轻而清晰的轮廓，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我不敢靠近、自惭形秽。
　　他喃喃说：“你让我怎么好？……我真后悔我们成这样……是我的责任……你难过对不起，如果你有愤怒，不要投向自己……不要说这世上多的是伤害和怨恨你能接受……”
　　他说：“不会一直都是这样的，一定不会……等过了这段，我们就能面对，一定会好的……”
　　我脑中混沌一片，感官却分外敏锐，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气息，被它们包围。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俩，血脉相连，依依难舍。我心神俱伤。这不是一个浪漫举动引起的感动，不是人可以刻意设计制造的感动，这是上帝对我手指一点的触动。
　　我这一刻用全新的情感爱着他，所以我不敢接近他，我怕感情的炙热会让我枯萎，会让他窒息。这种爱情，一旦产生，便相伴终身，永不消亡。
　　我重新呼吸着五月空气中的芬芳，我的心复活并且成长。

　　晚上，我给陈子灏发了一条短信：
　　我没有怨恨你，你给了我生命中完满的幸福，我对你只有感激和爱。
　　在你面前我曾失去了自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不要再来困扰我，值得同情的不是我遇到了你看得见的困难，是面临你给我布下的深渊。
　　你不能给我我要的，就不要让过去成为我一生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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