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灏

　　“十一”后紧接着就是一个月的军训。在太阳下暴晒，立正，正步走，向左转，向右转……人是机器还好点儿吧。我体力不行，站久了就发晕，每天筋疲力尽后，倒头就睡。居然不常想到陈子灏了。据说那个时期无意义的重体力劳动，比如修一冲就垮的堤坝啦，开垦种不出多少粮食的梯田啦，就是为了让人脑子停止思考。
　　十一月初，回到学校，恢复了晚自习的习惯，经常见到陈子灏，他的影子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后来我们又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两次电影。不是两个人，有几次和吴思杰一起，有几次还加上了陈子灏班上的李维刚。陈子灏认为人多热闹。就这样过着吧，还能怎么样呢？
　　十二月中旬，有天下晚自习回来，刚到寝室又接到陈子灏的电话，电话里他约我星期六去看他表妹，我问：“你自己一个人不是去看过吗？怎么这次又约我呢？”他说：“特意约你。”我笑：“这又有什么说法？”他说：“你去我就告诉你。”最后叮嘱说：“不要告诉吴思杰，免得他又粘上来。”
　　我放下电话时，吴思杰从卫生间跑过来问：“谁的电话？看你笑得……有什么好事？”我说：“不告诉你，免得你又粘上来。”
　　星期六我们在寝室楼下碰面，去的路上，陈子灏说杨婷婷培训已结束，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他去陪她到处玩玩。我说我又不擅长陪玩。陈子灏说：“陪美女玩是你的荣幸，不要唧唧歪歪的。”
　　这不像他平常说的话，我诧异。他只好又说：“让你们多接触接触，看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还在上高中呢，就要高考了，哪有这时候让女生恋爱的？我没请你撮合……是她看上我啦？”
　　他说：“是我看上你啦，怕等她明年上大学时，你都被我们学校的那帮女生抢跑了。”
　　我不知我哪一点儿是做他妹夫的料了，就说：“我不行。你想给你妹介绍男朋友，我们学校的男生多得很呐。”
　　“比如呢？”
　　我想一想：“吴思杰，他为人好，跟你性格像。还有，你班那个谁，常跟你一起吃饭的，李维刚，看起来也不错。”
　　他说：“吴思杰没你长得帅，不够高；李维刚没你温柔，太糙。现在小女生都喜欢长得好的温柔的。”
　　我说：“他们比我有钱呀，现在女生不喜欢穷的。”
　　他说：“婷婷家有钱，不在意你没钱。”
　　我说：“那你也可以去找一个长得漂亮性情温柔也不穷的。”
　　他说：“哪有那么好的男生在等着她？你见过杨婷婷是吧，你看她那样的女生，找什么样的男生做丈夫最好？不是我们是朋友我有私心，她找你最合适了。”
　　不想和他多争辩，但我怎么就感到不对劲。我说：“我还是不相信，无缘无故地想把你表妹塞给我，有什么居心？”
　　他笑了，说：“你看，除了那些优点，你还这么聪明！走了桃花运脑子还这么清醒，我没看错你。”
　　我跳起来要掐他脖子，威胁说：“你再不说明白我不去了。”
　　他缩起脖子，连连躲闪求饶，终于说了实情：杨婷婷现在自己找了个男朋友，要考到一个学校去。那男孩儿要一头无一头，她爸妈不满意，想拆散他们，要陈子灏给她物色一个合格的，将来报Z市的学校。
　　还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现在杨婷婷和男朋友正打得火热，谁能插得进去？他说：“我了解她，她就会对你这一类有好感，你一追求，她可能很快就变心。”
　　我说：“所以你就卖友求荣？”
　　他说：“怎么是卖友求荣呢？是我对你好，看到天上掉馅饼立马抢过来给你。”
　　玩笑几句，最后我正色说：“我真的不能去，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他说：“你十八岁了，成年人啦，已经上大学了，可以谈恋爱啦。”
　　我真不想提到，但是看来他是从没有意识到我本身存在的问题。我只能说：“我家是什么样你也知道，你说我有资格谈恋爱吗？”
　　他说：“没钱不是理由。”
　　我更直接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跟你会遮遮掩掩？还扯什么有钱没钱？我妈是什么病你也知道，我基因有问题。”
　　他噤了声，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那么多。”
　　又走了一会儿，我说：“我们还往前走干什么？回去吧。你再找别人。”
　　他说：“不找了！我不管了，让她妈去管她的事吧。我们去玩……你定，到哪儿玩儿？”
　　轻松的心情一时回不来，想玩儿的心思更谈不上。那些话还横在我们之间，像无形的墙立在那里。
　　我们继续并排走，他深思熟虑地慢慢说：“我认为吧，法律也没有规定你不能结婚，你说你基因有问题，将来可以不要小孩儿，不影响正常恋爱结婚……现在有的女人可以不要小孩儿，或者想要小孩儿可以用精子库里的精子。”
　　我问：“这样的女人找得到吗？”
　　他说：“只要爱你，就可以做到。那些不孕不育的人也没有几个离婚的。”
　　我苦笑，“别安慰我了，我现在很少想这个，也不是很苦恼，真的，已经接受了。”
　　他说：“你没有资格谈恋爱，这个观念就是错误的。你不想改变这个观念，更不对。这不是小事，关系到你将来的幸福……我还认为你平常有点儿忧郁是你以前的经历造成的，没想到还有这些未来的原因……”
　　高中班主任也曾在和我谈话时涉及到我的出身经历环境，但只是泛泛而谈，我知道他找所有学生谈话的主题始终是学习，这些不利的因素都不能影响到学习。而陈子灏的主题是人生的幸福，有一个人曾经和你讨论幸福的问题吗？你的父母、你亲密的朋友和你讨论过吗？没有人和我讨论过，至多有人和我讨论过怎样避免不幸，没有人关心过我的幸福，我好像感觉我的人生不大能和幸福连在一起。
　　但陈子灏告诉我我可以幸福，应该幸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幸福，即使我没有父母、没有关爱、没有金钱，即使我将来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完满的人生，我仍然理所当然地有资格得到幸福。
　　他说了很多话，没想到他也能说这么多。他说：“你是我遇见的很优秀的人之一，但却是我最敬佩的人。在我的生活中，我见过比你更聪明的，见过比你更不幸的，见过比你更坚强的，但没有见到过像你这样，从困境中走出来还平静淡定，还保持光洁温润的内心的人，你比别人更值得被爱……”
　　我真的有这么美好吗？我想他也并不太了解我吧，在他的想像中他美化了我，他需要一个和他的处境完全不同的人，来反观他自己，激励他自己吗？于是我便成了这个人。
　　我问：“即使我将来没有婚姻，即使我将来没有爱情，我也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得快乐？”
　　他说：“你不可能没有婚姻，也不可能没有爱情。”
　　“为什么我不可能没有？”
　　他说：“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你不可能缺少这两样。我刚才说了，你的感情不是残缺的，你或许成长在一个缺少感情的环境里，但是你身上并不缺少丰富深沉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回应你的感情……”
　　那天我们没有坐车去市内玩，我们从学校出去，沿着马路往前走，朝与市内相反的方向。那是市郊，行人稀少，村民的房屋散落在路边。走不尽脚下平坦光洁的路，灰白色水泥的非机动车道笔直地延伸向前。看不尽路边修剪整齐的黄杨丛，一棵棵春天新栽的红叶李挺拔舒展……我想和他一直走下去，和他一直走下去我就是幸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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