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灯火

作者:纯白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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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十三年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了后莫名其妙开了天眼,能够看到很辽阔的远方。
      靠着这桩异能,我成为皇宫的守门人,每月都能领到俸禄。这无疑比庄稼汉和小商贩强了太多,爹娘喜极而泣,在城郊的村落安置下来,不当班的日子,我就慢慢地走回家,在路边买点菜蔬和瓜果,到家就是一桌可口饭菜。
      宫外花事繁盛,初秋的黄昏很美,这是我最喜欢的时节,看得也格外远。好些年前,也是秋天,皇家征收下人,我拼命挤到主事大人跟前说:“红舞公主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十二名侍女向这边驰来!”大人付之一哂。两个时辰后,当真有人匆匆来报:“公主回宫!”
      大人瞥了我一眼:“这人留下。”
      我被分去守城,时常有达官贵人临时起意入宫或出宫,提前作好准备很有必要,一旦讨得他们欢心了,打赏也丰厚些。
      这些年迎来送往,季节更迭,朝代改换,大弘朝被大云朝取代,皇宫天乐宫则易名为明华宫,我仍然是守门人。早年,我会给爹娘讲述见闻,镇远大将军班师回朝啦,帝王御驾亲征啦,提及得最多的,还是红舞公主。
      据说,红舞公主出生那天风停雨驻,彩霞漫天,帝王认为是吉兆,对她百般疼爱。公主十岁生日庆典上,在城头燃放烟花,帝王宣布大赦天下,我和爹娘都挤在城下观看,记住了那张新月般皎洁的容颜。
      公主生性活泼,嫌皇宫太闷,老是溜出来,换件侍女裙,脸胡乱一涂。有人拦住她,她扬一扬令牌:“公主嘴馋,命我出去称二斤蜜饯。”有时换成,“公主不想念书,我去给她买几个皮影。”
      同仁赔着笑脸:“不如交给我们办,我看……”
      她眉头一皱:“你们知道公主的喜好吗?”
      我知道她是谁。她雇人在宫外养了几匹好马,日头明亮的下午,她纵马西去,停在十里外的绿川湖畔,晒太阳,喝酒,采野花,如同任何一个自由自在的农家少女。她每每呆到黄昏才回宫,仍是荆衣布裙的打扮,神色欢欣。
      在青石路的尽头,一轮橙色的夕阳慢慢落下去,女孩提着裙摆奔跑着,像泉水中跳跃的小鹿,溅起潋滟水光,叮咚一声,又一声。只有我听见了。

      [贰]
      我和小七、楚槐、丁立是一组的,不忙时,他们就老往宫里探头探脑,对皇族奢华富贵的生活羡慕不已。小七爱看书,嗤笑丁立:“各人自有各人福,有什么好看的?”他把手上的诗书抖得哗啦响,“侯门深如海!”
      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这句话还是懂的,想必深宫枯寂,红舞呆得烦,才会一次次逃出来吧。每次回宫时,她又失落又留恋的模样总让我心酸,纵然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公主身份带给她的快乐,并不多。
      应该有一个人带走她。
      我每天都会和爹娘说起:“公主带了侍女出宫……”
      “公主笑起来像菩萨,很暖和。”
      “公主十六岁了呢……”
      爹娘一一附和,背地里却在给我张罗亲事了,村东头的秀丽和我年纪相当,人又孝顺贤惠,我收班回来,他们就开门见山:“清儿……”
      我答应了。小七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他有文化,他说的准没错。定亲那天,正值新科状元夸官,红袍少年志得意满骑白马,频频朝路人挥手,满城百姓争相一睹他的风采。丁立碰碰我:“什么深如海!都是喜事,人家多风光啊,你定个亲也不敢告假!”
      楚槐凑过来:“要是有得选,谁不想过好日子?”
      第一场雪还未落,状元郎就成了驸马爷;第二年的桃花还未开,大弘朝就灭亡了。帝王偕妃嫔们阖宫自焚,以死谢天下,天乐宫烈火四起,新君的部下纷纷涌进城中。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红舞。
      说起来,这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了。爹娘已作古,我也变得发须皆白,前年还升了个小官。

      [叁]
      我再也没有见过红舞。
      城头变换了大王旗,我还是守门人。天子是谁,有什么打紧?我还是守门人。
      鸿程六年,国君身染恶疾,拖了三个月就驾崩了,独子远江即位,改年号为庆嘉。庆嘉帝登基当天是我当班,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我却望见了这个帝国风雨飘摇的命运。
      幼帝不知道吧,仅兵部尚书身上那件挡风寒的狐皮裘,就值七万两白银;幼帝不知道吧,王丞相的母亲抱病,把收到的名贵药材都折现的话,可以挽救北方饥荒区两万人的性命。
      秀丽七年前就过世了,两个儿子也大了,盘了一间店,做点绸缎布匹的生意,称不上门庭若市,倒也足够糊口。我落得清闲,便搜来两本书,读上一读。有天正倚在墙边看着,听到一声轻笑,抬头一望,是庆嘉帝。
      那少年才十岁,仰着头问:“为何竟有人喜欢读书?”
      他再年幼,也是我的天子。我恭敬地答:“回皇上,读书使人明理。”
      “渴来用水,困时安睡,醒后就餐,如何需要通过读书才能明白?”小少年有双圆溜溜的眼睛,笑着问,“你说说看,你从书籍中懂得何事?”
      我想起他那些心怀鬼胎的臣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方法,都从书中得来。”
      小少年竟动了怒,气鼓鼓地拂袖而去:“你和首辅一个腔调!”他疾步跑远,半分天家威严都没有。皇袍明显大了,他抓住下摆,跑得跌跌撞撞,风一来,就鼓成一只胖乎乎的球,他跑不动,站住了,拍一拍皇袍,把它弄瘪了。猛地想到了什么,回头看我,我赶紧低头看书,他满意地笑了笑,把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向御书房走去。
      他的架势,像一个真正的,不怒自威的帝王。
      虽然在这一年,庆嘉帝远江还是孩子。他让我想起了她,前朝公主红舞,我第一次对她之外的皇族产生好奇。此后就老关注他,他挨太后骂了,衣着华贵的妇人忧心忡忡:“江儿,你可知两位皇叔都对大位觊觎已久?”首辅郑大人辅佐三代帝王,忠心耿直,“皇上,北地连年旱灾,边关战事频繁,国库空虚,依老臣之见,臣子和皇家的用度都该俭省,皇上不妨作出表率……”
      庆嘉二年,远江向太后请安,嗫嚅着问:“母后,今日早朝上,二皇叔发话愿守边关,大皇叔则慷慨而谈,江儿认为,他们都比我更有治国之才,不如……”
      太后盛怒:“禅让?你怎敢忤逆先王意愿!”她的手直发抖,“江儿,你的皇叔若得了势,会有你我的活路?”
      小皇帝天真地回答:“有何不可?是我主动让位于他,于情于理,他都不会……”
      太后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江儿,是谁对你说这一套的?”
      “是书里说的,明君才可造福黎民。”庆嘉帝轻轻地说,“母后,孩儿不喜欢做皇帝,也做不好皇帝。”
      太后跌坐在雕花床上:“江儿,母后也不喜欢做太后,但还有什么办法吗?”

      [肆]
      竟然是真的。他们说,侯门深如海,是真的。我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书翻过另一页。
      咚咚咚的脚步声近了,是他。闷闷地问:“为何人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人?”
      我心里跟了一句,为何人不能娶自己想娶的人?合上书本,我对他说:“因为目前,人过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的眼睛亮了,声音清朗朗:“对极了,就是这样!喂,喜欢看书的守门人,你真有趣!快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封个大官给你做!”
      我笑了:“恕卑职冒昧,若皇上已不是皇上,还能这样说吗?”
      他是远江,所以我敢对他说这种以下犯上的话。他当然不计较,想了片刻,怏怏地说:“守门人,你是对的!”
      特权总归是有好处的。就算比旁人辛苦遭逢,比旁人禅思竭虑,比旁人如履薄冰,却也能比旁人更能轻易决定和掌控事物,更能随意铺排别人的人生。
      话语权意味着很大程度的自由。十一岁的小皇帝迟早会明白吧。我走下城楼,说:“皇上,卑职想给你讲个故事。”
      小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窜得快,我老了,驼着背,弓着腰,只齐他的眼睛。我说起旧事,红衣烈马的女子,在郊外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丰美桃花源,涉水行路,掌灯入夜,她有着无比美妙的背影和一小块自在天。
      那以后,远江常来看我,他从不带随从,我们靠在树边聊着天。同仁看到了,并不多嘴,却对我更好了些。我也会对远江说些事理,他竟都听得进去:“守门人,你比首辅讲得好,干脆助朕一臂之力。”
      其实不过是最朴素的入世观念和经验,他不排斥,不外乎对我不反感吧。而且,我是陌生人,陌生到一个安全无害的距离,才可以稍微说些心里话。他说:“不当守门人,你想做个什么人?”
      “捏糖人,像我爹那样,熬糖稀的时候,满村都闻见香,男女老少在甜蜜的香气里下田劳作,都无端地感到比平时快乐。小孩子们闻香而动,簇拥在爹周围,眼巴巴地盯着糖稀,再蛮横的孩子都很乖。熬完了,最乖的那个小鬼头能多得到一匙糖,他就是那天最幸福的一个。”
      远江神往地听着:“真幸福啊!”他又何尝不是个孩子,一点点甜头,就记得很长时间。
      “我爹的手艺我多少也会一点,等到我再老一些,我就继承他的衣钵。还有什么比天天都能看到孩子的笑脸更愉快的行当吗?调皮的,就给他捏个小白兔,他就没办法举着大老虎去吓唬小姑娘了,家里没钱的,就给他捏个最简单的小方块,厚厚一层,能吮很久。”
      远江笑得熠熠生光:“守门人,有梦想多好!”
      “那你呢,皇上。”
      他的笑容不见了,他说:“我认真想清楚了,再告诉你。”他的脸有点儿红,他还没有梦想吧,有梦想的人,当着信得过的人面,会脱口而出。
      我的皇上,他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伍]
      很久都没见到远江。京郊的蝗灾猖獗,农田颗粒无收,加上南方洪灾,北方旱灾,大云朝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远江的两位皇叔趁机散布谣言,幼主误国,上苍震怒,施加酷刑,以示警戒。一时京城人人自危,街巷中关于皇族的争端不绝于耳,萧王和翦王不遗余力培植党羽,山雨欲来风满楼。
      边关不稳,国库的银两都拿去充军饷了,拿不出更多用于赈灾,皇族的吃穿用度省得不能再省,还是不够。首辅郑大人拿出珍藏多年的名贵字画暗中托人卖掉,筹得一些银两:“皇上……”
      听闻京西王家率先拿出二十万白银用于赈灾,郑大人力劝远江:“皇上前去一趟吧,微臣购置一些衣物粮食现场发放,也算向天下苍生陈明皇家姿态,以定民心。”
      王家是富户,靠私盐起家,又涉足绸缎和古玩业,很快发了家。阔大的庭院内,灾民排成长队领取大米,秩序井然。王老爷子端坐在廊下的藤椅里,两名貌美的丫鬟为他打着扇,当家的是他的二儿子王玉成,在外地还没回来,这家人发的是黑心财,不想竟也转了性。
      早有明白人悄悄地说开了:“是王玉成的小公子主持的赈灾?”
      “咳,没那事,我听说啊,是位义士帮忙出的头,以小公子的性命作挟,他是王老爷子的心尖尖,不得不从。”
      说话间,微服的远江已看到了那个人。黑衣如铁,剑眉朗目,双手抱在胸前,身形修长挺拔,目光灼灼,像一记鞭子,竟让远江想躲。
      鞭子一样的暴烈跋扈,他想躲,却更……想迎头而上。
      他心神一恍,走到那人身边:“你来做朕的白衣卿相好吗。”
      他期待地看着他。
      那个人不答,他比远江高出好多,眼前的小少年没有束冠,头发用绸带扎起,垂在后背,眉毛淡如远山,微微含着笑,向他伸出手。
      他推开他的手。
      那少年,眼睛那么……流光溢彩,让人心软。他就是这个帝国的主宰,十一岁的庆嘉帝。
      远江追上他:“你来做朕的白衣卿相好吗。”
      不远处的郑大人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急得跳脚。多事之秋,小皇帝可不要有闪失才好,若在此种境况暴露了身份,实在大不智。
      那个人回过头,他的眼眸像淬了一把利剑,小皇帝慌慌张张地扯住他的衣袖:“你别跑,好吗?”
      他站住了。
      小皇帝折了一根树枝,蹲下身,写给他看:“白——衣——卿——相,这是我从古诗里学到的,这几个字写起来多迷人呐,白衣卿相,好吗?”
      十一岁的孩子,想向一个人示好,就是乐意将自己拥有的最好的物事,一股脑的,全堆给他,他不要都不行,真的,他不要都不行。
      清秀无比的黑眼睛少年扬起脸,那人不看他,只俯身看向地上的字,腰间长剑一挑,以剑为笔,寒光闪烁间,给了他答案。
      笔笔含劲的一个字,好。

      [陆]
      傍晚,远江得意洋洋地来喊我:“守门人!我想好了!如果不做皇帝,我就要做个剑客,劫富济贫,撒豆成兵!”
      剑客宁白,是小皇帝的梦想。小皇帝把他带回宫中,却遭到一致反对,太后言辞激烈:“江儿,你怎知他是敌是友?记得你四岁时的那盏云片糕吗,若不是你将第一块给了小六儿,死的就是你;记得你七岁时从树上摔下来吗,那么多孩子,为何独独你摔了?江儿啊,皇宫危机四伏已让我们疲于应对,你又如何将来路不明的人放在宫里?”
      小皇帝固执地说:“宁白不会背叛我。”
      太后冷笑:“凭什么?”
      小皇帝怔住,凭什么?他呆呆地想,呆呆地走出门,呆呆地在禁宫里胡乱转着,然后他来找我,困惑极了:“守门人,母后为何不愿相信他?”
      “他叵测。”我问他,“有所求的人好对付,因为有破绽。可他呢?你不知道。”
      “他是剑客,他一无所求。”都说求贤若渴,或重金邀请,或荣华许诺,或权势相与,可他仅用了几个字,就打动了他。
      “你见过一无所求的人吗?”
      他反问:“守门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等一个人归来。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和她的夫婿,他们是花容月貌的一双人……那一天的火,真的好大,好大……
      “他们说,他是为着重权,可那分明是我给他的,不是他要的。可他们说,这太巧合了,他适时出现在我出现的地方,并成功地让我注意到。”小皇帝喃喃自语,“可我注定要遇见他,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我要认识他,我必须认识他。”
      我看到红舞公主的第一眼,是在她十岁那年,天乐宫烟花璀璨,红衣女孩的笑容明亮,像九天玄女。远江啊,你知道你遇见了一个怎样的人,你不知道你将会因此有怎样的一生。
      从这天起,黑衣剑客开始穿白。由于群臣排挤,他没有得到任何官职,就住在偏殿,晨起练剑,入夜喝酒,他惯常了沉默,不大说话,看上去清冷得很。远江移了几株树过去,到了深秋,第一朵白梅绽放了。
      距离我最后一次看到红舞,已经三十三年了。这个秋天似乎比往常更清寒些,我是个糟老头子了,耳朵不大好使了,眼睛倒还清明,那就帮远江看看宁白吧,秋日艳阳下,他在舞剑,双颊苍冷,几缕长发垂落,衬得一袭白衫分外清冽。
      他喜爱古剑和醇酒,身上有种飒然的英姿,像很多年前的驸马爷,他和红舞成亲那日,衣带当风,飘然如仙,教人错不开目光。
      他们都说,宁白不求名利,隐忍至今,他要的定然是更多。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书里那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里的倾国不是绝色妃子,而是君王的白衣卿相。
      他的心里,有更辽阔、更气象万千的天地。肯定是这样。
      远江不再说不做皇帝之类的话了。萧王和翦王各有盘算,他的帝位岌岌可危,反倒奇异地镇定了:“守门人,撂担子是愚蠢的想法,我想过了,与宁白为敌,那便是与我为敌。为了不让他受到中伤,我得强大,才能保护他。”
      他还是孩童,却生平第一次,想要去保护一个人:“守门人,我要做个好皇帝。他心怀苍生,我也要这样……守门人,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前线水深火热,上个月底,军需大臣已拨了款,不料半个月后,镇远将军的来函仍在催促军饷。远江焦头烂额,差人紧急查办,奈何前线不等人,已发生两起士兵缺吃短穿,抢劫边陲小镇的农户的事例,虽依法处置,杀一儆百,但这已充分说明,前线的问题不能再拖了。军心涣散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小皇帝决心亲征,在存亡之时,给一线士兵打气。
      当远江在早朝上宣布决定时,老臣们大多担忧和谨慎,首辅郑大人连称不妥当,小皇帝为国操劳的心意可嘉,但边关需要的是更切实的帮助,需要的是军饷和衣食,需要的是力挽狂澜的英雄,皇帝远征的意义不大。他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群臣也就一团和气,连声附和,议事也就散了。
      无人挺身而出,主动请缨深入前线。这帮大臣多是贪生怕死之辈,平素能捞则捞,打仗不外是表表态的事,连担当重任的将才都没有,这仗还怎么打?
      远江又去看宁白。夜色如水,他散淡地站在白梅下,白袍翻飞。远江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径直走来,一双修眉如长翎拂鬓,他一字字铿然落地:“请皇上下令,准许我带兵出征。”

      [柒]
      灯火长明的夜,众臣说,看,他露出狐狸尾巴了吧?他们坚决不肯将太多兵力交到他的手里,最终,宁白带了八千人马远赴边关,连同救命的军饷。
      借刀杀人,还杀得正大光明,有人要做替死鬼,臣子们都窃喜不已。惟独是远江,坐在龙椅上一再无可奈何。宁白为了他的国家,即将飞越关山千万渡,浴血奋战,这就是他能给他的生活吗?当日他带回了他,就是为了这一天,让他拿血肉之躯,去替他排忧解难吗?
      他无法原谅自己。
      夜风真凉。临行之际,他要去找他。
      天空飘起碎雨,他抱着剑,懒懒坐在檐角看雨。皇帝不舍得惊动他,他被世人误解,他不屑辩驳……皇帝看了那样久,看得满眼泪意。那人的行李已打点齐整,就堆放在脚边,皇帝脑中一念闪过,冲到他面前,狠狠地说:“别跑!我知道你要跑的!”
      宁白曲起手指,在远江脸上一拂,将他垂落到眼角的凌乱发丝捋到耳后:“定国安邦,皇上,请你等我凯旋。”
      请你等着我……
      豪放嘹亮的军歌穿越四野。两名副将和左右参将击节高歌,统帅宁白在雨中舞剑,和着惊涛拍岸似的节拍。远江、萧王、翦王和众臣各怀心思地立在城头为他们送行。
      那剑长三尺,乌金铸成,笔直向天空刺来。他凌空飞掠,翩若游龙,只听到一阵沉郁的轰鸣,剑腾起在半空中,火星四散。
      众人眼花缭乱,待剑光收敛,才发现那棵本是数丈有余的高树,已被宁白的剑削成一片片木屑,二寸见方,约莫有数百片,堆成了四个大字:扬我国威。
      疏狂如斯,飘逸如斯,惊了座中众人,更惊了座下雄兵。有帅如此,还有什么难关无法克服?士气顿时倍增,将士们举戈齐发,向边关突进。
      多年后,有老去的朝臣,还会津津乐道地对子孙讲述,当年的剑客宁白,有着怎样惊艳天地的清流标举,那样的风采,帝国不作第二人想。
      白马银枪的将军远行了,他带去的军饷将会一一落实到士兵手里。临行前,他将一份奏折交给了皇帝,他暗中查访得到的账目表明,朝中派发至边关的军饷,前后计六次,共白银五百六十八万两,经层层剥削,每个经手的关卡都被扣下部分,到了边关,不足七十万两。皇帝瞪着密密麻麻的名单,惊惧得动弹不了。
      月色冰凉,他被迫接受了一桩真相。他感到很冷,冷得牙齿打战,想蹲下来哭,对着渐起的夜露,目中无人地号啕一场。国家已是风雨如晦,朝臣都有数,便各自敛财无数,中饱私囊。臣子们身上区区一件衣,却是边关士兵数月的口粮。远江站在空寂的大殿里,龙椅真高啊,幼年时,先皇将他抱上去,问他:“风光吗?”
      他才三岁,坐在上面恐惧万分,腿还碰不到地面,他想下来,然而父皇严肃地说:“是你该承担的,就不能推卸。”那会儿他听不懂,当他悟到了父皇的苦痛,却是此情此景。
      皇帝来找我:“守门人,怎么会是这样?”
      一个朝代的倾塌,理由成千上万,而贪,是最恶劣也最直接的一环,昔年的大弘朝也是如此。那一夜,城破人亡,红舞亲手种植的桃树,她的欢笑童年……她的父王殉国,她的兄弟战死沙场,她的姑父为国捐躯……天乐宫血流成河,而历史旁若无人地掀开了新的篇章。
      可我还是守门人。边关太远,不在目程之内,但我却望见他回来了,是黑衣,昂首抛弓上马,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身形,那气势,应当是他。
      他的身后,有步兵上万。“皇上,他就要回来了。”
      但两天后,无人归来。远江只当我在安慰他,不以为意。可……如果我看到的不是他,又是谁呢?我摁下疑惑,只和远江言笑。他终日观看宁白的剑术,竟学得一丁点皮毛,那日我看到他运用食指的指风,将檐角的一串风铃的丝线击断,听得叮当脆响,风铃坠地,散成一片,几个侍女连忙跑出来。他想必是被自己的武功吓一跳,好奇地盯着手指瞧了半天,咧嘴傻笑。
      帝王在这一年还是个孩子,那么美丽而孤单。

      [捌]
      宁白的归来是在次年暮春。八千兵士,只剩百余人,出战告捷,踏着淋漓的鲜血和杀戮,他回来了。
      群臣不以为然,无事献殷勤,他叵测。无论他怎样做,他叵测。胜或败,于大势无补,他们不约而同选择冷眼观望,落得逍遥。
      这,就是远江的王朝,他一力苦苦承担的王朝。
      廊檐一盏箍灯在风中晃荡。离别那日,他说:“我会活着回来看你。”而这一天,皇帝提着一壶酒来看他,他的鬓角染了风霜,他曾为他去见阎罗,从容得像见别的什么人。皇帝胸中一滞,抱住他:“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
      宁白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半晌,他哑着嗓子回答:“我回来了。”
      大捷而归,远江有理由给远江封官,不算显赫,但能看到他在视线范围内就好。在宁白的建议下,远江颁布了休生养息的国策,农耕渔桑得以发展,朝廷各部也都各司其职——至少,看起来还算稳健。对于大云朝而言,获得一丝喘息之机也是好的。
      便是寒暑往来中,六年过去,远江将择日大婚。首辅郑大人提议:“……如果两国联姻成功,赤水自然肯协助我国……”
      臣子们也说话了:“皇上也到了孕育子嗣的年纪了,郑相所言极是。”
      远江翻看自己的手掌,大力收紧。他想哭,可他在笑。御前那人长睫垂敛,眼中波光宁静。他们说你狐魅惑主,可你是吗,宁白。
      赤水国公主已进京。尽管圣旨还未下,早有灵敏的人着手准备了,喧嚣中,边疆的战事似被抛至九天云霄。远江的情绪很坏,去小楼找宁白,他想见他,那春风化雨的一枝洁白。
      那人敛着眉峰,面有霜雪之色,他静定看向远江,十七岁的皇帝双瞳如上古灵玉,难掩风华。他别过脸,无动于衷地抖落着披风上的夜气,不着一词。
      皇帝按捺不住:“你不赞同,你和我闹,都好。可你那般冷静,事不关己的样子,让我觉得……”渐渐说不下去,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小声说,“宁白,我竟然一直只是独自一个人啊。”
      夜依然寒凉,宁白已经走了。
      皇帝胸腔里被什么东西充盈,几乎窒息。他对着空落的庭院说完余下的话:“宁白,你悉心辅佐我,我都记得,可你是否会过问我的心呢。我思念什么,我向往什么,我的冷暖,你都过问吗。宁白,我不要江山多娇万民景仰,我……”
      他一定还说了好多,但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了。又或许,是那一刻,我想到了红舞。
      那一夜我对她说:“我不希望你死,公主,善待自己吧,望来日以太平相见。”
      如果还有来日……

      [玖]
      远江在三日后大婚。两个月后,边关战事再起,赤水国派兵援助,朝中上下都暂时松了一口气。不料,赤水国竟倒戈相向,联手敌国,吞并了边关要塞墨汀。
      当夜,赤水国公主服毒自尽。牺牲了一个女儿,换回了一座城池。这就是政治,而众人原本一早知晓。
      首辅郑大人一生英明,也被恶变打倒了,他睇泪交加向远江递上辞呈,恳请皇帝同意他告老还乡,皇帝恩准了。老臣鞠躬尽瘁,为国事操劳,步步惊心,是时候让他走了。
      起码,还能度过这一世最后的安详时光吧……到那时,他是不是还能想得起来,大云朝是怎样一点点的,在他的眼前倾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掩面救不得。
      那年冬天,明华宫不曾落雪,我向远江辞行。并肩立在城楼高处,残阳下,秀美江山尽在眼底。戎马倥偬,兵火交织,庙堂森严……皇帝说他的过往纷繁回旋,明明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已两鬓皆灰。他甚至笑了笑:“守门人,连你都要离开我了呢。”
      那个深夜,我又看到了黑衣人,他在十里外的绿川湖畔凭水倚坐,他的身后,大军如潮。
      红舞,当年离去时,我指给你看过,终有一天,我要带你回来,看尽那一城草木,它们仍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大弘朝。
      我要还你河山静好。
      这一回,我总算知道他是何人,他韬光养晦多年,为复国而来。
      三十九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天乐宫燃起滔天怒火,公主哭到彻底失声,她想去救父皇和亲人即使这是徒劳。早在敌国大军压境前,我就潜伏在她的身旁,自烈火中救出她,将她的双眼蒙上,不教她看那火势蔓延,渐大,渐盛,渐铺天盖地……渐灭。
      世间最苦是先知,不能说,不可说。
      第二天清晨,两匹好马载她和夫婿远离了她的家园,去往陌生小镇。
      国破城倾,她从此无家可归。而自始至终,她不知道我是谁。
      再见了,红舞,惟求时光能给予我们圆满的答案,像生命的最初,你是洁净婴孩,我是通灵人,天边有彩虹盛放,举国安泰,没有饥荒和战乱的消息。
      这儿是你的故园,而今,你就要来了。
      我等了将近四十年,你就要来了。

      [拾]
      庆嘉七年,帝都陷入包围中,守城将军与敌军里通外合,并联合赤水国,布兵千万,联合攻城。
      黑沉的太庙里,供奉了本朝历代帝王的灵牌。月光安静地铺陈,灯火阑珊处,宁白提剑而立,白衫轻扬,皇帝墨黑的长发用玉环扎起,定定地望着他:“为什么是我?”他抱着他,呜咽着,“宁白,为什么偏偏是我?”
      大好江山偏偏毁在我手上……
      皇帝有双多么稚气清澈的眼睛啊,单单是看着人,就直看到心里去,心就软了下来,一刹那,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想再想起来。
      连仇恨,仿若都能置之不理。自那年初识,他就再不能忽略这双眼睛,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吧……
      为他收复失地,为他肝脑涂地,为他忍受流言诋毁,为他忍受父亲呵斥,为他忍受锥心的矛盾和煎熬……我的母亲是前朝的公主红舞,父亲命我接近你,原是为着索命,我怎会预料,竟是你我同命,我怎会预料,我竟愿意为你舍命。
      满院梅花开了呢。皇上,有年我经过西北大漠,听到山坡上的男女对唱,刀拿来头割着去,血身子陪着你坐。原来,这是真的……你对我说,别跑了,嗯,我不跑,我咬着牙,我不跑。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卸不下这万斤重担,如果你我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弟,是不是就能坦然在市井间,阡陌间,五湖四海间,一同走过?
      仰天一笑泪光寒。他们来了。
      父亲在宫外差人喊他:“宁白,宁白!”
      他不应。
      父亲听从了母亲的意愿,大开城门,诚心归顺的,好生相待,不事二主的,出城过活,相安无事。群臣们早有打算,一个接一个的,分成两列,向城外走去。
      大殿上,远江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坐着,低着头。
      宁白肃立如玉地站在远处,静静地,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他。他衣白胜雪,长发束起,俊朗清秀的面孔,淡雅温和的神情。隔着那一段距离,他静静看着远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那个姿态。
      远江抬起头看见了他。宫殿中这两个人,就这样仿佛要看成了雕塑。
      那淡静安坐的人清标挺直。过了良久,他看着宁白,终于开口了。他说:“你果然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拾壹]
      后来,我回到了多雨的南方,在小村庄住下。五十八岁时,我实现了梦想,成为捏糖人的手艺人。
      每天我只熬二斤糖稀,捏的糖人绝不重样,卖完就拎半壶桂花酿回家。有一天收了摊,有个小男孩追着我:“老爷爷,我才挣到钱,你帮我捏朵蔷薇花好不好?”
      他举着一枚铜板,手上磨起了泡,是帮大户人家干了粗活吧。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我刮下锅底残留的糖稀,给他捏了两朵花。
      半个时辰后,一里地外,小男孩将它们递给穿绿裙子的小小女孩,庄重地许下承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确实老了,竟把那女孩看成了红舞……十岁的红舞在烟花中朝我微笑,朝她的子民微笑,那时,天清地阔,她美好得如一则传说……天乐宫的浓烟中,她被呛得昏倒在地,我抱起她,解下她的发带,蒙住她的双眼,不教她看那漫天惨烈。她醒后,伸出双手,摸索着,十指抚过我的眉毛:“请让我知道你是谁。”
      她不知道我是谁。破城那刻,她掀起轿帘,蹙眉张望,她说,她想寻找一个人。城头上,我望着她,转身离去。公主,与你重逢,竟用了整整一生……
      我再也没有回过明华宫,哦,如今它又叫回原名天乐宫了。
      我也没有再见到远江。有人说,亡国时,那个柔弱善良的帝王和心爱的人双双殉了国,也有人说,江湖上新近崛起的剑客寒江雪就是他,他左手执剑,常常掠过旷野,取下梅树顶端的新雪烹茶。
      那些,都是传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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