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人

　　钱立兴的马车果然比他们之前做过的其他的马车都稳当，里面的各种柜子、案桌都设计的极为精巧轻便，还有许多东西都是难得一见的磁石固定，小石头难得的有些了些小孩儿的心性，玩儿性大发在马车里叮叮当当的的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远远看到钱桢正拉着云洛的手蹦蹦跳跳的回了府里，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走了，不由小声嘀咕道：“臭屁孩儿，亏我之前还陪你玩儿了那么久。”
　　易竹和靳正坐在车辕，商量着接下来的安排，听到他的嘀咕，认真道：“你可以留下。”反正靳正回来了，自己不需要药人了。
　　小石头一脸警惕的看着，控诉道：“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要将我治好然后教我医术的！”
　　易竹恍然，靳正回来之后太开心，再加上要给小河治病，竟然将给他治病的事情落下没有想起来，但是他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他只是看着小石头点头道：“我记得。”
　　小石头嘟囔道：“那就好，你可别想赖账。”
　　靳正赶着马车，突然道：“你想收他为徒吗？”
　　“先生说不能收徒。”
　　靳正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将缰绳放到一边让马车自己晃晃悠的走着，从怀里掏出一套用皮革套包起来的金针递给他：“这是我让小马大夫帮我参谋着定制的，我不懂这些，也知道你用着是不是趁手，金铺没有跟你以前的用的那套一样的犀牛角，针柄便换成了紫檀花梨木的，但是小马大夫说这个是最好的了，你若用着不趁手，我们就可以将他拿去融了重新做一套牛角柄的。”
　　易竹爱不释手的一根一根的将金针看了一遍，才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道：“这很好。”
　　靳正错开眼睛，清咳了一声，继续道：“既然你先生不曾厚待你，你也将他留下的金针换了回去，你们也算两清了，不必再被他的话拘着，你若是想收徒，也无不可。”但是，自己要先说清楚一件事儿。
　　靳正
　　易竹沉吟了一会儿，掀开车帘子对着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小石头道：“你想当我徒弟吗？”
　　小石头赶紧放下手上用来装模作样的书，眼珠子地里咕噜转了转，道：“那师傅能卖徒弟吗？”
　　易竹摇摇头。
　　小石头眼睛一亮：“那我要当。”
　　易竹点点头。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似乎都不知道新身份下怎么相处。
　　靳正闷笑着让小石头继续看书，然后放下了帘子。
　　出来了城，路上人少，马车便行进的快了一些，崭新的马蹄铁落在夯实的土地上“啪嗒”“啪嗒”的响，在只有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中极其明显。
　　拐过几颗高大的树，他们来到了城外乱葬岗。
　　许多人嫌弃乱葬岗晦气，就是要去这个方向的人都宁愿多走些路都要绕开这里，因此即便是白天都嫌少有人经过，会被埋于乱葬岗的人也甚少有亲友祭奠，所以便是正中午，这里也透着一股如同秋日一般的寂寥萧索之气。
　　靳正的大姐当年就葬在这里，也是在这里，靳正被赶来追杀自己的人伤了腿逃入深林，后来被易竹所救。
　　靳正用手扯一扯缰绳，引着马车在旁边的停下，让小石头在车厢里坐好，自己带着易竹进入了乱葬岗，熟门熟路的来到了姐姐的坟茔前。
　　大约是因为他们至少每年都会来探望，靳正大姐的坟茔在旁边快要与周围长满了杂草快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其他相比规整了许多，但是还是张了不少杂草。
　　他将坟茔上乱长的杂草一个一根的都拔了，然后走过去将自己三年前立的木牌扶正，轻抚着木牌在，轻声说道：“姐姐，我找到二姐，她如今过的很好，还有了身孕，你不用担心她了，等我将户籍的事情办好，我就来接你去京城，将你安置在父亲母亲身边。”
　　靳正站在姐姐的墓前沉默了好久。
　　虽然他在二姐的开解下已经决定以后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但是想想长姊在最好困难的时候都紧紧的护住他不受这世道的侵染，更是坚持让他读书，好让他能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然后为父亲翻案，但是自己终究要让他失望了。
　　靳正从食盒里取出准备好的几盘瓜果点心放在姐姐的墓前，然后让易竹过来跟自己一起给姐姐敬了一杯酒，易竹不明所以，但是还是照做了。
　　祭奠完姐姐，靳正和易竹就拿着刚刚拜访在姐姐墓前的吃食来到了树林边的一个小茅屋前面。
　　这茅屋大约是上山的猎户来往之间常住的地方，看着破烂却也能遮风挡雨，里面还有简单的用转头搭起来的小灶和笨重的水缸、木盆，靳正当年被恶人追杀的时候就曾经跑到这里被易竹所救，两人还因为两袖空空在这个小茅屋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每次他们来祭奠姐姐之后都会将那些吃食放到这个小茅屋里，好让来往的人也可以吃。
　　到了茅屋外面，他们看到屋外的小灶上有一个被烧干的碎裂的陶罐底下的灰烬里闪着火星，靳正当机立断先去从厚陶缸里取了一碗水浇到那些灰烬上防止山火，然后对着紧闭的房门大声喊道：“有人吗？”
　　屋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靳正想了想，让易竹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小心的推开了门。
　　小小的屋子里所有东西一览无余，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角落的稻草堆上的人影。
　　靳正喊了他几句，但是见那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走上前查看他的脸色。之间那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明显的中毒症状，靳正探了探他的鼻息，赶紧喊来易竹给他看看。
　　易竹从靳正后面探出头，走过去没有像是靳正以为的那样撑开他的眼睛诊治，而是直接上手在他头上乱摸了一通，神色也有点意外的仔细看了看他的相。
　　靳正着急道：“怎么了？他还有救吗？”
　　这人一身劲装打扮，他还以为他是在山上被毒蛇毒虫咬到之后在这里休息的猎户。
　　易竹难得怀疑起自己看骨辨人的能力，犹豫道：“这个人，好像是石三。”
　　靳正一愣，仔细端详了半天他的脸的=，发现自己对这张脸没有任何印象，然后才想起易竹说过他在你陈水县是带了面具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
　　他都要怀疑自己跟这人是有什么仇怨，怎么在哪里都能碰到他。
　　靳正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叹口气道：“救人要紧，你去马车上将药箱取来吧，我看着他。”至于这个人该如何，还是等闲先将人救下再头疼。
　　事实上，根本用不着他们头疼，易竹还没有走到门口，木安和金十二娘牵着小石头进了屋里。
　　小石头看到易竹就甩开金十二娘的手跑到他身边道：“他们看到我，就偏说你们有危险，让我领他们过来！”绝对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乱葬岗旁边害怕偏要一起过来。
　　靳正见木安和金十二娘站在一起并不意外，毕竟在京城时他就已经帮助木安抓住了一批又一批的刺杀自己的人，也因此知道自己马车上的印记的意思。
　　木安走过来看了看他们身后的石三，神色如常道：“他怎么样？还有气吗？”
　　靳正皱眉看着他：“木镖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离开的京城的时候你不是保证知道我帮助你们的人都已经被抓，不会有别人来刺杀我们了吗？”
　　木安面对靳正的责问，看了金十二娘一眼泰然自若，道：“我们还以为他已经被那些人灭口了。”
　　靳正冷冷的看着他。
　　金十二娘淡淡道：“易大夫不如先给他看看，我们再说其他？”
　　易竹的眼神在靳正和木安之间转了几圈，然后从马车里拿出药箱给他看了半天，才道：“毒已经进入肺腑和肌理，没救了，两天之内毙命。”
　　木安挑眉道：“易大夫不是最擅长下毒解毒吗？”
　　易竹认真道：“要解毒药先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但是他这种样子，我没有见过。”
　　木安想了想：“小易大夫能否让他醒来？”
　　易竹点点头，走过去用靳正送他的针给石三扎了几针，石三幽幽专醒，看到自己想要灭口的人近在眼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木安问他为什么要来永安城。
　　石三猛的咳了一口黑血，虚弱的看看易竹下意识的扶住自己，然后利落的给自己扎针止住到了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神色复杂的闭上眼。
　　木安讶异道：“他又晕过去了？”
　　易竹摇摇头：“他不想看你。”
　　小石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很快躲在易竹身后。
　　木安向金十二娘使了个眼色，金十二娘走过去在石三几个穴位上用指节敲击了下，确定他真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之后一手轻松将体型有他两倍的石三扶了起来。
　　石三拱拱手就要告辞，走到门边突然转身问道：“易大夫，一直忘了问，听说是你们告诉十二娘石三不对劲的，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金十二娘察觉到自己扶起的人身体瞬间僵硬，但是她没有做声，紧紧的盯着门槛没有吭声。
　　靳正捏一捏易竹的手让他不要说话，看了闭着眼睛的石三一眼，淡淡道：“他中毒症状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重。”
　　石三用最后一丝神志听到了让自己放松的答案，终于撑不住真的昏了过去。
　　金十二娘感受到身上的人瞬间脱力，强忍着没有漏出异样，不动神色的和靳正对视了一眼，然后神色如常的也跟了过去。
　　易竹追了出去，看到他们将石三随意的搭在马鞍上，道：“他快死了。”
　　木安利落的跨上马鞍，将石三像是货物一样绑在前面，弯下腰身看着他：“怎么，易大夫想要医治他？他来永安城可是冲着你们的！”
　　易竹颇为遗憾的摇摇头：“等你们用完刑，能不能将他尸体给我，我没有见过他中的毒，正好可以看看他内脏腐烂情况，研究一番，或许以后还能制作出解药。”见木安瞪大眼睛，又为难的妥协了一点：“如若不然，只给我留下下他的一躯干也是可以的，我可以将他心肝肺挖出来，剩下的还给你们，外表可以收拾的看不出来。”
　　靳正看着逃也似的离开的两人，笑看着易竹：“你吓着他们了。”谁能想到堪称杀人不眨眼的木安木镖头会被易竹三言两语之下吓跑呢？
　　易竹转过身来，看着靳正不说话。
　　靳正叹了口气，将自己当时在京城发现有人因为马车上的印记盯上了自己，然后找来了木安，用自己引蛇出洞将那些人都抓了的事情简略了说了出来。
　　易竹喃喃道：“所以你的腿伤才一直没有好。”
　　靳正笑道：“你现在每日给我扎针，已经快好了。”
　　易竹看着木安和金十二娘离开的方向一脸懊恼：“我应该给他们下毒。”
　　靳正苦笑不得转移话题道：“梁家村的那山有些邪门，我们这次回去还是在梁家村买块地建个舒适的院子吧，再请几个人给做些洒扫做饭的活，还可以在镇上开个药铺让梁平山当掌柜的，你再偶尔去坐班。”说着说着原来只是模糊的图景开始逐渐变的清晰起来，靳正说的自己都有点期待了，“我们每年就跟现在一样去各种药市才采买药材，以后方子也不卖给钱府了，我们直接就可以制成成药拿去卖……“
　　靳正越说越兴奋，看到易竹一脸为难，顿时停了下来，安抚道：“如果你喜欢在山上也可以，我们可以……”
　　易竹摇摇头，一脸苦恼加心虚：“不是，之前的盘缠……我用完了。”虽然他已经尽力在学着省钱，但是靳正不在自己身边，他从京城到永安城这一路上还是把钱花了个精光。
　　靳正松了口气，笑道：“你放心，我有银子。我当初已经决定不会久留京城，京城的那个祖宅院自然用不上，我就将那宅子卖了，我们那个宅子地段很好，大小又合适，卖了不少银子。我用一部分的钱给我二姐买了个两进小院子。又给她留了些傍身银子，剩下的银子足够在梁村买几亩地再盖个不错的院子了。剩下那还能余下不少能给我未出生的侄女做嫁妆。”说到这这里，靳正转头看着他，笑道：“我还未曾跟你说过，我二姐已经怀孕了，她很想见见你。明年我们去京城的时候，我侄女大约已经出生了。”
　　易竹听着他兴致勃勃的规划了着盖房子的事情，好像能想象道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他们两个人坐着马车一起走南闯北，然后秋日迎着金黄的麦田回到家，看到院子里落满满院子的金黄树叶的，两人拿着起扫帚一起扫院子里的落叶的情景。
　　他蓦然想起出发前云洛的话，看向了自己的药箱。
　　易竹给靳正施了针，自己坐在一边拿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捣鼓了好一会儿，然后配了一剂药粉冲给他。靳正不明所以的喝了，才问道：“这个是你配的新方子吗，是治什么的？”
　　易竹紧紧盯着他：“萎软无力。”
　　靳正慌乱间看了马车门口，确定了在车辕上新奇的赶车玩儿的小石头没有听到，才一把将易竹拉倒自己身边，在他耳边恶狠狠道：“你以后……”
　　易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抹去靳正的气声让自己半张脸颊升起的麻痒感，学着他的样子趴到他身上，嘴贴着他耳朵嘀咕道：“云洛说的……”
　　靳正环住他防止他摔下去，好似已经感觉到药效起了作用，咽了咽口水，喘着气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你还小……”
　　“我比你年长。”
　　“……”
　　易竹趴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眼中真实的带了疑惑：“你不愿吗？”
　　靳正嘴巴张张合合几次，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最后憋了一句：“青天白日的……”
　　易竹看他没有拒绝，放心下来，心中决定下次去钱府时要给云洛带的种种珍奇的异虫，一边满意道：“那等晚上我再给你开药。”
　　靳正脸色一僵：“我不需要！”顿了顿，不自然的撇开眼，半晌道，“那你刚才给的药效，要怎么消除？”
　　“刚才那个是治疗你腿伤的，怕跟晚上的药相冲，这才重新配了药提前给你。”易竹歪头看了他一眼，一脸认真：“你好像真的不需要。”
　　靳正重整了下坐姿，放开手想让他做好，易竹却依旧趴在他怀里不动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随着马车轻微的晃动，易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官道平稳，靳正还是收紧了手，重新将他揽在怀里，把内心被一种充盈的气息填满，好像只有抓着什么重物才能避免自己被马车窗户里穿进来的一阵清风吹起来。
　　易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上，嘟哝着说了句什么。
　　靳正低头看着他，脸上一派温柔，轻声却郑重：“我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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