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逆

　　霜天，枯叶落尽。
　　石室，寒极。
　　油灯两盏，一前一后点在屋角。豆大一点光，亮不足尺余。
　　少年喘着粗气，每一口都像吞刀子，裂肺撕心。
　　他已经病了许久，早想不起不痛不苦周身顺畅是什么感觉。
　　大夫说这是娘胎里不足，母亲怀他时就不好，先天寒热邪癖五内不调，要养大，恐怕很难。
　　有人是天生背运，没出生已定命，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下头再有弟妹，更没了指望。当然，即便不那样这个家也没有他的位置，他心里清楚。
　　佛说因果三世，善恶业报六道轮回。艰难苦楚乃是前世造业，唯有承受消去业孽，方得来世解脱。
　　父母姻缘是因果业报。为了遮丑，不贞的女人嫁给攀附权势的男人。为了遮丑，妻子跟奸夫私会丈夫只能忍气吞声。为了遮丑，□□的女人还是正妻，不明的孩子还是嫡子，杀掉奸夫再容许纳妾已是妻家最大退让。尊严有时候与脸皮比，就跟屁股一个样。
　　佛说报应，一切因果轮回。妻不贞夫不情，家不和室不兴，子嗣天生病弱难养，都是因果，都是报应。
　　狗屁！
　　如果人生就是业报，前世他造业佛要他今生偿还，为何不阻止他前世造业，为何不阻止今世人造业，为何要造业的人再把他生到世上，再造恶业，再入轮回，无休无止。这，岂非造业？
　　人造业，果报轮回。
　　佛造业，如何轮回？
　　佛说普度众生，为何业报轮回依旧？
　　佛，原本度不了人。
　　少年咳嗽，腮帮子顺下一股红流，胸口舒服一点，眼睛明亮了。
　　他会死。就在今夜，最迟明晨，死在这个地方。
　　这里是城外一座废弃祠堂。
　　今天，他满十一岁。
　　今天，他们都忘了他满十一岁。
　　父亲的爱妾前日分娩，难产，两天一夜小孩子生不下来，大夫稳婆忙断了手脚，法师念经念哑了嗓子，术士夜观天象，只见翼火蛇冲犯月孛。翼火蛇多见瘟皇不利高堂，此星相，家中必有久病之子，养成煞气克住了小夫人及腹中胎儿，若不赶紧化解，非但产妇母子，阖家必遭大凶。
　　就这样，十一岁生日，他的弟弟要出世，他被搬到这里，一壶凉水少许吃食，闭门封窗。
　　——报应。
　　报应谁害谁？
　　少年剧烈咳嗽，惨白猩红，一勾笑。
　　因果三世，今生苦是前世业，狗屁！
　　是报应，来！！

　　石墙，微弱振抖，顶上落沙。
　　空荡荡的屋子，灯火昏暗，冥冥中忽然响起个声音：
　　“你想活下去吗？”
　　少年转动眼珠，能看见的地方，看不见人。
　　“想活下去吗？”
　　声音，很近。
　　“如果让你活下去，让你好起来，你肯不肯？”
　　沙细细落，血涓涓流，少年吃力，摇头。
　　“怪了。”声音说，“你生了那么重的病，受了那么大委屈，不想好？”
　　好又怎样？是人都会死。
　　“哈哈！”
　　声音笑起来，凭空一股热浪，诡邪。
　　“不错！是人就会死。你比看起来明白道理。”
　　沙迷进眼呛进肺，少年咳血，血凝住沙。
　　佛说苦海无涯，往生是脱离苦海。
　　原来不假。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什么都很清晰很辽阔，除了一点幻觉。
　　少年往上看，朽烂的供桌，桌布烂成了絮，蛛网尘封一片脏乱。桌边乱絮裂开的地方隐约有字，开头两个似乎是“望天”，后面都烂掉了，看不清。
　　——望天祠。
　　少年想起来。以前曾听下人们说过，城外有座古祠堂，不知建造于何年，也不知荒废于何年，只说有狐狸居住没有人敢去，那古祠就叫“望天祠”。
　　野狐之窟，莫人敢来，那么，刚才听到的就是狐言吧。少年想。
　　“呸！”声音相当轻蔑，“少拿下贱东西污老子尊身！它祖宗见到我也得叫一声太爷爷！”
　　不是狐狸。少年想，莫非是祠中鬼神？
　　“鬼神？哈，鬼神……神、魔、鬼、怪，老子头衔多得很！你愿信什么是什么，爱信哪个是哪个。你把我唤醒来，你闻起来很美味，而老子正好，相、当、饿！”
　　少年又咳，声声透血。血顺着嘴角淌出，在下巴上断掉。少年感觉到脸颊挤压，似乎有什么在舔他流出来的血。
　　你在吃我？少年喘气，恍恍惚惚。
　　“不错，你尝起来也很美味。”
　　哦。少年眼睛里木木的，没有恐惧，居然有一丝，好奇。
　　你，吃人血？
　　“吃。”
　　病血也没关系？
　　“不是病，是罪孽。”
　　狗屁。
　　这真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子女并不能选择父母，凭什么父母之业由子承受？人，生而无辜！
　　“呵呵，对！”
　　声音一点点舔去少年的血，奸邪。
　　“就是这个怨气，大可以再怨恨一点！你很无辜，本来就是无辜的！是他们不好！都是他们！他们把你生下来，害你承受你没有的罪孽，承受他们的怨恨！你恨吧！恨吧！尽管去恨！流出美味的怨恨之血！”
　　少年明白了，原来，鬼神要的是怨恨。
　　“对！”声音直率，“就是这个！人的怨恨很美味，你的，尤其美味！”
　　为什么？
　　少年感觉到咽喉一记重压，那口血呕出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流出体外，身体更加虚软，意识却变得清晰。
　　“你吃掉了什么？”尽管浑身无力，少年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开口说话。
　　“寄生在你体内的杂碎。”声音回答。
　　“看，就是这种东西。”
　　火光闪了一下，墙上游出一团黑漆漆的长影，被看不见的东西一口咬断。
　　“这家伙叫做伏邪，也就是病魔。老子不爱吃它们，不好吃，吃了不会消除饥饿，也不能提升力量。但是，你把它们养得很肥很香。”
　　火光抖擞，黑影一口一口消失，少年脸上的血被舔光了。
　　“香！真香！难怪它们喜欢你，一直盘踞在你身体，把你吃成这样。”
　　声音“嘿嘿”低笑。
　　“怎么样？你就快死了。让它们吃，你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把自己给我，在吃掉你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愿望？”少年眼眸一闪。
　　“对！财富也好，寿命也好，或者你有什么非常想要得到的……随便什么，一个愿望。”
　　少年问：“为什么你要给我一个愿望？”
　　声音慵懒：“因为老子无聊。”
　　少年不说话了，意识也放空，然后他又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很快呕出血来。
　　“快说吧！”声音少许急躁，“再等，你就被它们吃光了！”
　　“原来……是这样……”少年眼眸一闪清明，“你说给我一个愿望……其实……是我不说……你就不能吃掉我，对不对？”
　　声音骤停。
　　少年喘息，努力说话：“你是神……它们是……病魔……它们可以……吃……你……怎么不能……？”
　　一大口血堵住喉咙，少年再不能说话。胸膛又一记重压，气顺出口，慢慢恢复一点。
　　“因为老子被封印了。”声音囫囵吞咽，无滋无味。“下封印的人忒他妈恶毒，封了老子天机灵枢，如果要吃美味的人，除非获得准许，开出条件。”
　　“人？”少年心思一闪。
　　“当然是人！鬼神吃人有什么奇怪！”
　　不奇怪。少年不语，思想放空。
　　“快说吧！”声音催促，“快点说，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什么？”声音一顿。
　　少年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确，什么都不想。
　　“怎么会……你……混账！！”
　　周围倏然一震，火苗刹那从油灯里喷出来！
　　“混账东西！你这样……你！撒谎！！”
　　声音吼叫，火苗开出繁花，石壁上炸出道道裂痕。
　　“撒谎！你撒谎！你是一个人！人！人！人！！卑微！孱弱！贪婪！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要！？你的愿望呢？怨恨呢？！”
　　火花层层怒放，热浪炽盛。少年张着眼睛，毫无恐惧，沉默，死寂。
　　“好——！！”
　　声音暴怒，墙上每一道裂痕都冒出了火。
　　“你不说，我替你说！健康！长寿！强壮！你是不是想无病无痛？是不是想长命百岁！”
　　少年咳嗽，空咳。
　　“那么幸福呢？你想不想被人宠爱？想不想他们都爱你，都捧着你，什么都听你的，所有人都喜欢你，把你当作宝贝呵在手心？！”
　　少年咳血，无知无觉。
　　“那么你身边的人呢？你的父母！对！对！他们生你不养你，病痛不关心你，说你是灾星把你当畜牲关起来，你很恨他们吧？要不要我帮你把他们杀了？把所有对你不好的人都杀了！你说！你说！”
　　少年不思不语。
　　“至尊！无敌！君临天下！！怎么样？！！”
　　少年空心。
　　“不可能……你到底要什么——？！”
　　声音咆哮，地动山摇。石室龟裂，碎石如雨，墙上烈焰吐舌，一阵旋风直扑向人——
　　“喀喇——！”
　　天空忽然霹雷！
　　“喀喇喇喇——”
　　闪电如箭，万箭齐发，黑夜昼白，火光瞬间覆灭。
　　少年双耳嗡嗡，一股焦糊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散，青烟滚滚，满室一片朦胧。
　　“滴答”、“滴答”，地上滴落金色的黏液。
　　血？
　　少年脑中终于有了想法。
　　原来鬼神也会流血。
　　“嗷……”
　　声音兽吼，嘶哑。雷劈显然令它痛苦之极，而更令它痛苦的是，这个看似孱弱却非常狡诈的小孩。
　　“……说。”
　　许久，兽吼复为人声，依旧狼狈，挫败不甘。
　　“反正你就要死了……随便想个什么！随便！”
　　少年想到那些金色的血，少年问：“谁伤了你？”
　　“闭嘴！”声音暴刺，痛楚不堪。
　　“他很厉害吗？”
　　“我叫你闭嘴！！”声音恶气暴孳。
　　“你以为你是谁！蝼蚁！渣滓！塞牙缝的肉！凭你也敢质问！！跟他一伙，算计老子！！”
　　“吼——！！”
　　声音冲天，怒不可遏。
　　“滚出来——！叛徒！走狗！给杂种舔痔疮的贱货！有种你滚出来！驱逐老子怎么样？！封印老子怎么样？！毁我身躯封我元神用天雷镇压我——怎么样？！！有种你滚出来！！有种你让老子魂飞魄散！！有种，你来啊——！！！”
　　声音嘶啸，震耳欲聋，透彻云霄。
　　满世界都是声音，满世界，异常平静。没有电光火石，没有分崩瓦解，只有油灯上丁点豆火，颤巍巍，摇。
　　声音长长嘶啸，长长，歇止。
　　金色黏液狼狈滴落，一滴滴，在地面汇聚圈湖，化气蒸馏。
　　封印它的，是人。
　　少年确定了。
　　害它被封印的，另有其人。
　　声音不语，万籁俱寂。金色黏液在蒸腾，少年又在咳嗽，声比声长，鼻子也冒出血，一股一股，汇成红流。
　　少年就要死了。很快。他甚至看见了盘踞在自己身上那些伏邪，它们在疯狂地吞噬他，把他染成一片黑色。
　　少年呼气，苍白唇角一勾，死亡的感觉无比清晰。
　　“喂……”
　　少年开口，弱若蚊声。
　　“你有愿望吗？”
　　没有声音回答。声音仿佛也跟那些金色的黏液一样，消失无踪。
　　时间一点点流逝，少年的血染红了被褥。他感觉自己在变轻，命魂抽丝，最后一点连线，很快就要被伏邪咬断。
　　——喂，你还在吗？
　　少年已经没有声音，剩下一缕意识，坚定。
　　——我马上就死了。生无可恋，也无愿望。不过，如果你有愿望，告诉我。我替你说出来，就当是我的愿望，算不算数？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灯火无声，流血无声，吞噬无声，万籁俱寂。
　　喂？
　　……
　　好吧。
　　……
　　愿你无憾，鬼神。
　　……
　　灯里的油已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星，低垂，黯灭。
　　少年的眼中的光点也随之晦暗。他的身躯已经被伏邪覆没，最后一缕命魂细若游丝，伏邪张开黑色的嘴，侵吞。
　　丝线颤断，伏邪的头也被咬了下来。
　　虚空中伸出一双巨大的利爪，晃而火起，石室炽焚。
　　熊熊烈焰，巨爪消失，那个少年在大火中坐起，火焰在他身前分开，在他身后吞并。
　　少年一步一步走出祠堂，祠外雷云密布。
　　少年笑，戾气着眼。万雷孱动，抬手，密云倾沙。
　　望天祠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少年仰天，火透半空，星月披靡灿烂。
　　俯地，魔煞生，万象灭，颠覆绝伦。
　　至尊天地应如此。至尊出世，星月应争辉，万象应生灭，贺他重见天日。
　　“看，望天祠的封印已经不存在了。”少年拍拍心口。
　　封印不在，困住他的咒语再也没有效力。他已焕然一新，再不是被言咒封印时那个“它”，再也不会被旧名字所束缚，不被任何“名字”约束。
　　“别急，鬼神。你会无憾。被夺走的都会取回，想得到的都会到手。走吧，让我们天翻地覆，好好大闹一场！”
　　少年昂头，真正傲然，绝世超伦。

　　那夜，一场大火，望天祠付之一炬。
　　那夜，赤城遭到神秘袭击，一夜之间人畜尽灭。
　　满城死尸只有一个重伤的小孩生还，他叫莫逆，刚满十一岁，是华源县主的长子，雍山郡王的外孙。
　　一座城池一夕被毁已经足够震惊，王族之后惨遭戕害更是践踏天颜。皇帝震怒勒令缉凶，朝廷从上到下无不威慑。然而查来查去，竟找不出一丝头绪。
　　满城人畜死得离奇，伤口不是钝器打击也不是利器穿刺，活像被巨兽撕咬之后再由火烧。唯一活下的孩子受了穿胸重创，没死简直奇迹，根本记不得遭遇了什么事。
　　赤城惨案成为了奇案悬案无头案，明眼人晓得乌纱和脑袋的轻重，果断把干系推到山野蛮夷身上，说是邪巫下蛊挑衅天颜祸害黎明，大军出动，雷霆剿灭。
　　皇帝顺气，厚葬死者，封赏功臣，为表天恩慰藉亡灵，特地追封华源县主夫妇为郡主、郡马，遗孤视同郡王之孙，享辅国将军待遇，由雍山郡王正妻抚养。
　　赤城惨案就这样了结。很威武，很冠冕，很完满。
　　莫逆来到了外祖父家，他的生还是一个奇迹，而且，越来越有名。
　　据说，莫逆是一个神童，文武双全，过目不忘，而且极擅推理。
　　据说，他天生五内不调，皮肤苍白无血，掌心生来没有命、运二线，国师也批不出他的命数。
　　据说，他受伤之后落下个血热的毛病，寒冬腊月只穿一件薄衫，每逢出事那天，他必浑身发热痛楚难平。
　　据说，郡王夫妇对这个外孙极尽宠爱，他也非常孝顺，是不可多得的贤孙。
　　莫逆十三岁随外祖父巡察，偶然破了地方九人连环凶杀案，名声大噪。
　　十五岁，经诸王大臣举荐，他少年入朝，协理大理寺。
　　二十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对他器重愈加，进爵封侯，执掌刑部。

　　霜天，枯叶落尽。
　　皇城紫禁之巅，寒极。
　　一泓孤影，星月披靡，衣衫似血红，人纸白。
　　柱后一袭华锦，弱声破气：“太保，你在看什么？”
　　男人回头，那厢玉雪少年，锦绣天成，年刚十一。
　　“殿下，我在看华表。”
　　“华表？”少年伸头，目撞层层楼阁。这距离，怎么看得到？
　　“殿下，您知道为什么皇城正门前后各有两对华表吗？”
　　“因为……因为天威浩大，要盛世太平。”少年略紧张，斟酌用词。“门前华表上有两兽名‘望君归’，面南而坐，督天子巡游，促天子勤政。门内两只是‘望君出’，面北而坐，警示天子不可沉迷后宫，须体察民情。”
　　“殿下学得很好。”
　　少年得了赞美顿展笑颜，欢喜拉住男人的手，眼珠唇舌都活络起来。
　　“太保，其实我还不太懂。它们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名字不一样？”
　　“那不是本名，后来人取的。”男人笑，邪魅如花。
　　少年失神，好一刻，再问：“那它们本来叫什么？”
　　“犼。”
　　男人仰天，七星北斗，紫薇雄光。
　　俯地，万楼如华，白玉生辉。
　　男人屏息，热血沸腾，拍心。
　　鬼神，不急。你会无憾。被夺走的都会取回，想得到的都会到手。精彩，才开始。
　　皇城，龙城。
　　真龙，天子。
　　居然以“它”身躯为柱封八荒六合守贪婪人世，圣祖，黄帝，骗子，小人，你岂不知，犼本镇龙之兽，以龙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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