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鷇梦·鷇踦]《琴曲钩沉》

　　之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是鷇音懂得的第一句古训，那个时候，他虽然还不叫鷇音，却也没有其他的名字。
　　本是一句旨在说明一视同仁的古训佳句，但在鷇音看来，更多的只有冷漠无情。
　　鷇音在想，如果当初年幼落难的他，遇到的是像天踦爵这般的人，那人生，是否会不同？
　　回答他的只有秋虫低鸣的嘤嗡，和院中不甚明朗的月色。
　　鷇音面前的石桌上置了只小杯和盖碗，他信手起了小炉上滚烫的铁壶，将盖碗中注满，少顷倒了再注，然后自盖碗中逼出深琥珀色的茶汤。茶香底蕴漫着些兰花香气，幽冷清淡，倒也应了院中寡淡的残月残影。
　　苦茶入喉，涩味回甘。
　　鷇音苦笑着抿了抿嘴，只觉泡茶的水过烫伤了嫩茶叶，于是抬手将茶倒了，准备另沏。
　　此时暗影微摇，鷇音连眉睫都未动分毫，转瞬却是已然翻掌出手。
　　两道气劲直逼院角，几声微弱的衣袂窸窣，随即气劲如泥牛入海。
　　院角一隅，梅枝疏影渐渐扭得愈发畸形，最终在院墙上投映下一个着了斗篷的人形来。
　　“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影子的声音时而似顽皮幼童，时而又似垂垂老者，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语气。
　　“对不请自来之人，礼数已是多余。”鷇音泡好第二杯茶，目光专注在琥珀色的茶面。
　　虽然他并没有回头看对方一眼，但略显僵硬的眉角，让不快和嫌恶这两种情绪展露无余。
　　“哼，上面对你一直没有回报消息甚是不满，你作何解释。”
　　“对你谬思童，没什么好解释。”
　　“哦——？”令人极为厌烦的拖腔拉调，谬思童的声音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注意你的言辞，我耐心有限。”
　　“吾说了，对你谬思童，一切皆是多余。”一杯饮尽，鷇音新添了茶水，“带句话给你们天宰，年内起事未必功成。”
　　“‘你们天宰’？你别想撇得干净，若不是天宰当初救你并设法将你送入宫中，你可有今天？敢对天宰不恭不敬，你好自为之，哼！”
　　语罢又是一阵衣袂窸窣，院角已是恢复如常，仿若之前并无人站在那里。
　　鷇音随手将手中的茶杯一泼，茶水在院墙上漱刷成片，像是为了清洗什么一般。

　　半月前那场夜雨过后，天气一天凉过一天，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这种乍冷的天气，多少让人减了晚上出玩的兴致，刚到二更，街市已是变得清冷，只余明月当空，上弦未满，银钩一般划在玄黑的天际。
　　幽暗的月光中，京城层叠的民居依稀可见，一白色人影于月下一掠而过，檐瓦之上几下点足，蜻蜓点水踏檐而走，直奔城东。
　　城东有一极大的府院，随便拉个街上的孩童问都知道，那是当朝国相的府邸。
　　此刻，府中灯火正明，绣楼中，无梦生只着了中衣披了件罩衫，窗前独坐抚琴。似是有心，又似是随意拨弄，曲调极缓，颇为平和。
　　鼻尖微动，无梦生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手下未停，只是隔了竹帘出声。
　　“虽非夜半三更，但这般在相府绣楼外设下鱼宴，是要钓哪只猫儿么？还是——”未等窗外之人开口，无梦生接着道，“无梦生该赞一句，太子好胆识？”
　　“赞谬了，解谜不及设谜，能把要表达之物寓在琴音之中更为难得，‘小姐’才是胆识过人之人。”鷇音子语声平缓，波澜不惊之中自有几分矜持，只是方听得那边声音，便隐约带了丝笑意在脸上，一种了然于胸的意味——
　　且不说这位“小姐”的嗓音并不像女子，真正的女子，绝不会跟陌生男子直说自己闺名。
　　“不过调弦试音，殿下不怕自己只是多心？”敛了笑意，无梦生手下琴音在一连泛音的拂滚声中变得更加轻盈起来。
　　“徵羽两音，暗指革卦之象，无论是好是坏，碰个运气，总归没错。”
　　“所以说殿下果真胆识过人。水火不容，水中有火，革也。殿下已然悟得，此番境况却仍敢携一酒一鱼只身前来，应和无梦生一曲醉渔唱晚，令人钦佩。”
　　“过奖，不过一点直觉罢了。”
　　“殿下倒是性情中人。”无梦生依旧随性而弹，曲调中听不出曲名，只是入耳来极为和缓舒适，“殿下肯来，自有考量，不过无梦生斗胆猜测，这其中最大的缘由，不过‘证据’二字。”
　　被一语中的，窗外鷇音子微微一愣，半晌，才在舒畅的琴音中回了声道，“瞒者瞒不识，‘小姐’既如此慧目，不知有何高见？”
　　“两弦之音，除了卦象，还另有他解。”
　　“愿闻其详。”
　　“徵羽两弦，徵弦为火，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故曰为之事；羽弦象水，弦用四十八丝，聚清物之相，故曰为之物。”微微一顿，无梦生又道，“敢问殿下，有欲为之事，有欲聚之物，当是如何？”
　　一语惊得鷇音子一震。
　　当是如何？自然是要把人和物聚集在欲为之事的发生地。京城水陆交通都很发达，但无梦生似又是有意在以羽弦之说，暗指水运之途。
　　一个谜面三种解释，且条条说得通，真正是极妙的一石三鸟。
　　“若没猜错，当在一个‘运’字，且是水路。”鷇音子沉了声道。
　　“殿下既有领会，不妨先作安排，待有结论，再访无梦生不迟。鱼宴还请太子带回，下次再来，轻叩窗扉三声即可，请。”
　　不说对也不说不对，无梦生只是让他回去自行探查，最后一个“请”字摆足了送客的架势，而随着那一个“请”字音落，琴声骤盛，颇有几分撵人的味道。
　　“请。”鷇音子笑着拎了手上的食盒和酒壶，与来时一般，虚晃几下，便没了踪影。

　　一别数日，却再也没听绣楼外有何异常响动。
　　无梦生似是也并不着急，每日照旧饮茶弄琴，偶尔看看天踦爵带回来的消息，对外面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
　　这日一大早，无梦生才刚用过早膳，天踦爵就来到绣楼，把新的情报往无梦生怀里一丢，然后人就往无梦生床上一倒。
　　无梦生只当他是最近一直忙着外面的事情没睡饱，就也没管，兀自拣看着抄录好的情报。
　　情报的内容极为广杂，有邻国的国事动态，也有各大商盟的交易细目，甚至大到某某高官贪污受贿，小到隔壁张大嫂家的小黄狗阿花生了窝崽儿都有记录。
　　无梦生翻翻拣拣，分条捋析，然后整理成小小的一打儿，再细细过目一遍，最后拣出黑海、妖界和佛乡的资料，又看了看之前天踦爵拿来的账册，这才缓缓地道，“粮草先行倒是做得不错啊，你这几年四海经商积攒了不小一笔，不过最近你管辖下的商盟近大半的财产都不约而同地流向了京城，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么？”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
　　无梦生转过头，见天踦爵正成大字状在他床上挺尸。
　　想着入秋天凉，这么睡怕是要感冒，无梦生便起身走过去，本欲替他盖上被子，不料走到跟前，才发现这小子压根没睡，大睁着一双暗红的眸子瞪着床顶帷幔，精神得很。
　　见无梦生过来看他，天踦爵惨兮兮地冲无梦生眨了眨眼睛，说话间似乎就氤氲起了水汽来。
　　“为兄不甘啊，嘤嘤嘤——”
　　天踦爵抱着膝盖缩成团，从床头滚到了床尾，“为兄还没被谁跟踪到这么凄惨过，呜呜呜——”又从床尾滚到了床头，“鷇音子根本就是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害的为兄最近什么也没法干，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天吃包子和小食，肯定要胖十多斤啦，嘤嘤嘤——”
　　就这么说话的档儿，天踦爵又在床头床尾之间滚了两个来回。
　　无梦生挑眉，想来今日的情报多半又是屈世途出去采买的时候夹在哪颗白菜的菜心里带回来的。
　　“放心，你要是胖了十多斤不会滚得这么轻松。”无梦生倚在床边，看着床上毫无形象可言的天踦爵，“不就是几天去茶楼拿账失败嘛，驿站的联络点虽然疑似被发现，但不是也没什么动静？何况证据也一早被抹干净，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梦生在一片嘤嘤嘤的声音中理智地分析给天踦爵听，但那厢似乎并不领情，只顾自说自话地打滚，早就不知抱怨到什么地方去了。
　　“呜呜呜——为兄空虚，为兄寂寞，为兄冷，嘤嘤嘤——”
　　“哦？”无梦生轻挑唇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要贤弟给胞兄一个爱的拥抱么？”
　　“要！”
　　说时迟那时快，一字刚落声，无梦生顿觉天旋地转，竟是正巧滚到他这边来的天踦爵一把将他拉倒，然后狠狠抱在他腰间。
　　“喂？！”
　　无梦生挪出手来就以手刀往天踦爵腕上劈，另一只手还在努力挣脱。
　　虽然反应还算够快，但常年不出绣楼的无梦生哪里是成天在外摸爬滚打实战经验无数的天踦爵的对手，两三招便被天踦爵制住。
　　“放开！”
　　“不放，”那头回答得干脆，但见天踦爵自无梦生胸口抬起头来，撇了嘴看着无梦生又道，“是贤弟说要给为兄一个爱的拥抱的。”
　　无梦生定睛看面前那张大脸——看来近几日确实是好吃好玩过得舒坦，白了不少，嫩了不少，也肥了不少。重点是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暗红眸子，眼角竟是挂着一点晶莹，看着尤其委屈，让无梦生颇想调侃他几句。
　　“你再嘤两声？”
　　“嘤嘤嘤嘤——”
　　天踦爵很听话，还嘤了四声，不过天踦爵很少这么听话，所以无梦生知道天踦爵这是真委屈了。
　　于是无梦生就没再逗他，只任他这么抱着自己，然后缓缓抽出手来，摸了摸天踦爵的头顶。
　　“有这么受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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