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鸾

　　那年兵荒马乱，扬州城外尸横遍野，哭声哀嚎声不绝。慕容谦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于路旁初遇苏鸾。

　　彼时慕容谦15岁，而苏鸾却只是一个6、7岁的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小小的身子躲在已近腐烂的尸堆后面，只拿一双还算清澈的眸子怯怯地看着他。

　　慕容谦勒紧马绳停下，身旁一个年纪稍大的侍从立刻低声提醒：“少将军，我等入城还有要事要办，不宜耽搁太久。”

　　慕容谦点点头，仍旧下马，撂了马绳走到苏鸾面前，弯下腰看着他轻声问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你的父母呢？”

　　苏鸾蓄了满眼的泪水，咬着嘴唇摇摇头。

　　慕容谦又问：“你是扬州人吗？”

　　苏鸾仍旧摇头。

　　慕容谦了然，沉声再问：“那你还记得你的家乡在哪里吗？”

　　苏鸾犹豫地看着他，再看看身后那铁青着脸的侍从，只得点头。

　　慕容谦这才舒心一笑，抬头摸上苏鸾脏乱的头发：“记得便好，这里太不安全，本将会派人送你回去。”顿了顿，又道：“不过本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鸾，”许是不习惯陌生人这般亲昵的动作，苏鸾腼腆地向后缩缩脖子：“青鸾的鸾。”

　　不料慕容谦却突然开怀大笑：“哈哈哈，好一个“鸾”字！古人云：‘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本将出征在即便遇此鸾，实乃大祥之兆！”

　　身后的侍从们听到皆高声应和：“恭喜少将军！此番少将军出征，定能一举击退襄敌，收复失土，还天下安宁！”

　　慕容谦眉宇间尽是得意，越发显得神采英拔。低头再看苏鸾，唇角边漾开一抹柔情：“鸾儿，你既无父无母，即便回去家乡也无人照顾。不如跟了本将，入我慕容府，从此衣食起居皆有人照应，也能保你平安无虞。如何？”

　　不料苏鸾却摇头，脏兮兮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板着，说出的话更是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多谢将军厚爱。苏鸾自小跟随父母流落在外，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重返家乡。虽后来不幸与父母失散，一个人也学会了如何自保，但归乡之心却从未间断。请恕苏鸾无法与将军同行，还望将军原谅。”

　　慕容谦面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凝固，不等他开口，身后那一直铁着脸盯着苏鸾的侍从便出言训斥：“不识好歹的混账！少将军愿带你回府已是你祖上之大幸！岂有你推辞！”

　　苏鸾被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咬紧了牙不肯松口。慕容谦不愿再为难他，转身向那侍从说道：“黎叔无需生气。他虽然只是个孩子，但难得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何况思乡之情人人皆有，这并没有错，还是由他去吧。”

　　言毕他又回身，探手从腰间摘下一块碧玉牌递给他：“鸾儿，今日相遇是你我有缘。这块玉牌是本将送你的信物，上面有慕容府的标记。日后等你长大成人，随时可以拿着它来找我。”

　　苏鸾犹豫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块玉牌却不敢接。慕容谦温和一笑，细心地将玉牌放入苏鸾贴身的衣服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走回去翻身上马，向着左右吩咐道：“黎叔，扬州的事情本将自己来处理。鸾儿就劳您护送回乡了。”

　　那黎叔年纪五十有余，两鬓霜白、长须冉冉，一双狭长锐利的眼中透着凛凛威风。虽只是在苏鸾身上淡淡扫过，也足以让这个年幼的孩子再次惊悸地微微打颤。

　　“是，下官领命，定当尽心护送。”

　　“如此，本将就放心了！”慕容谦打马扬鞭，冲苏鸾朗声一笑：“鸾儿，回乡后好好照顾自己。此一别，愿来日有缘再会！”

　　光阴飞逝，自慕容谦落下马鞭的那一刻起，七年时光匆匆而过。这七年中，苏鸾一去杳无音讯，更别提来找慕容府找人。而慕容谦在最初的几年里也曾派人四处打听苏鸾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结果。再后来随着战事加剧和朝廷动乱，慕容谦无暇分神，便渐渐将此事搁置。

　　这一年四月，扬州城内姹紫嫣红、飞花漫天。慕容谦换了一身浅碧色便服，骑着马带着两三侍从在人潮拥挤的闹市区悠然穿行。

　　“将军，前面就是丽华街，圣上嘱您找的人就在那里。”侍从凌卫探头探脑地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附在慕容谦耳边低声浅语：“奴才已经打听过了，那个美人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花魁，唱的一手好曲儿，在整个扬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听说那姿色也是极好的，嘿嘿。”

　　慕容谦的唇边扯了一抹轻鄙的笑，淡淡说道：“姿色再好，歌喉再美，收进宫疼宠几年也就弃了。还不如生个平凡的脸做个普通人，倒也自在安全。”

　　凌卫闻言忙不迭地点头迎合：“是，是，将军所言甚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大都说的是这种人。嘿嘿，将军，丽华街到了，您看咱们是下马步行过去还是。。。将军？将军？”

　　一旁的慕容谦高扬起脸，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对他的叫声充耳不闻。凌卫心内疑惑却也不敢再叫，只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由得愣住。

　　前方丽华街华灯错落、彩绸翩飞，男女嬉笑欢闹声和着各种丝竹鼓乐充斥不绝，连带着天边都泛起几抹醉人的紫红。而在这一片喧嚣中，二层某间客房里，那镂空雕着牡丹花的红漆格子窗前却站着一人。他长发及腰不饰一物，面如白玉却极尽浓妆艳抹。通身的大红舞衣明艳至极、妖艳至极，却另见者五脏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不敢生半分叨扰之心。

　　不知哪个在下面高声叫了一声“鸾美人！”，霎时抽走了所有的声音。众人纷纷屏息凝神仰头看去，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是静静地立在窗前。墨黑珍珠般的眸中无波无绪，隔着几番飞舞的彩绸，几盏耀眼的花灯，与街头骑在马上的慕容谦怔然相望。

　　这一年，慕容谦22岁，苏鸾刚满15岁。

　　春满楼的鸨母揣着满怀的金子笑得眉飞色舞，点头哈腰地将慕容谦引至苏鸾房前。门刚打开就见他垂目低首、神情恭顺地立在圆桌前，鸨母殷勤地叮嘱了几句之后便手脚利索地合门而去。

　　房内，苏鸾深提一口气，举步走至慕容谦的身前屈膝跪下，却不说话。慕容谦也不搀他，双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问：“何以至此？”

　　苏鸾仍是低头，却回得底气十足：“复仇。”

　　慕容谦看着他，眼波淡淡流转：“黎叔之死罪不在你，是本将派他去护送你的。何况这么多年，本将也一直在安抚他的家人。时至今日，他们早已淡忘了此事，何以只有你仍念念不忘？”

　　苏鸾这才抬头，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进慕容谦的眼中：“当年我们遇到追杀，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死在万箭之下。这七年里他身负重伤，垂死挣扎的样子，我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也不能忘记。”

　　“所以你才做了伶人，千方百计地来接近当今圣上？！”慕容谦眼中一痛：“你为何不来找我？”

　　苏鸾缓缓移开目光，清冷的面上终于浮上几分迷离：“我的身份，不能再连累任何人。”

　　慕容谦失笑，绕过苏鸾走到圆桌前坐定。他伸手倒了一杯清茶仰头喝下，悠悠地把玩着月白的瓷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公子銮，襄国圣仪帝的第五子，公元552年出生。你名字中的銮，原本该是凤銮殿的銮，那是你母妃苏氏的寝宫。你母亲盛宠一时却树敌太多，加之你的祖父进谏失策，导致襄国一败再败，所以你的父王才愤然杀了老丈人，又抄了你母妃全家。你母妃无力自保，只得托了信得过的乳母将你连夜抱出宫，而她却在你走的那晚自缢身亡。我说的可有错？”

　　苏鸾惊诧地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容谦镇定自若的脸：“你如何得知？！”

　　慕容谦温然一笑：“从你刚说出你的名字时便知。”

　　苏鸾仍是不敢相信：“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将我扣下做人质？又为何还想着把我留在你的府里？”

　　慕容谦轻轻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他：“我既知你身份，扣下你做人质又能如何？你的父王恨透了你的祖父，还连累了你的母妃，所以即便你是他的亲骨肉，他也不会为了你而撤兵。否则你又怎会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但是这个道理我懂，并不代表圣上就懂，所以我才想将你带回府里。左右你与我慕容家无冤无仇，也不会因为襄国覆灭而伤害我的家人。只是没想到你宁可回去也不愿投靠昭国。。。呵，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骨气，还真让我惊讶。”

　　苏鸾摇头，黯然回道：“我虽然是弃子，但襄国一天不灭，我便一天还是个棋子。就算留在你的府里，也终是个祸患。未仆的前路，我年纪再小也不能去走啊。。”

　　一只手带着切切温柔和熟悉的温度轻轻抚上苏鸾如瀑的长发。慕容谦的手顺着苏鸾柔软的头发一路向下落到他的肩膀，滑过他的手臂最后来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上。然后他执起他的手，五指交叉，用力扣住。

　　苏鸾还在怔忡，身体便被慕容谦稳稳地托起。抬头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温柔如斯，温情如许。

　　“黎叔的事情你不必再自责，更无需复仇。襄国早已覆灭，如今昭国天下安定，四海升平，这正是百姓所期许的生活。若是为了一个人而另一国的百姓再陷水火，你又如何能安心面对黎叔？鸾儿，凭我对黎叔的了解，他既用生命护你万全，必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而不是忍辱负重，像现在这样只活在仇恨中。”

　　苏鸾哭得满面是泪，被慕容谦紧紧握着的手犹自颤的厉害。他看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涩声回道：“可是我已经被圣上看中，也定下了进宫的日子，再无回头路了啊。。。”

　　慕容谦伸手替苏鸾拭去眼泪，然后拉过他紧紧抱在怀里，手轻轻抚着他的长发，柔声安慰：“那日圣上说扬州有“祥鸾临世”我便知是你。鸾儿，7年前我们都为了对方错过了彼此，幸好7年之后还有机会补过。我又怎能眼看着你走上不归路？你放心，我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我还在，就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受苦。”

　　苏鸾将头深深埋进慕容谦环着的手臂里，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强烈有序地心跳，沉沉开口：“方才在窗前见到你，我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自7年前分别，我每天都在想着你。甚至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脑中想的也不是报仇，而是怎么才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说罢他伸手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碧玉牌，轻轻摩挲着喃喃说道：“碧玉牌是慕容府的标记，也是慕容谦给我的信物。真好，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随后慕容谦大方地将苏鸾带出花满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两人同骑一马，绝尘而去。入夜，凌卫驾着马车悄悄将苏鸾带出扬州，同时慕容谦策马北上直赴长安。在那里，明黄帐帏下披着一袭黄袍的天子正悠然地翻着书，等着那个名满江南，自诩“祥鸾临世”的美人亲自“飞入”帝王家。

　　又一场分别，由此开始。

　　三年后，25岁的慕容谦终于从地牢里放出。此时慕容府的光辉早已不复往昔，他便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于天将亮时离开长安，自此再未回去。

　　山中不知岁月。春花才落地，暴雨便将它们打湿冲散。漫天的黄叶刚把天色浸染，却被一场又一场的冬雪覆盖。

　　时至三月，临安城外草长莺飞、细雨蒙蒙，慕容谦手执一把油纸伞顺着石阶缓步而上。刚过了山门，前方路上遇到一位身着黄衫，眉清目秀的小师父。

　　小师父见了他微微一笑，双掌合十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慕容谦不疾不徐地收起伞，恭敬回了一礼，温声问道：“小师父为何修行？”

　　那小师父又是一揖：“回施主，贫僧修的是心。”慕容谦了然地点点头，又问：“小师父修行得如何了？”

　　似冬日最后一场落雪无声化去，自从云销雨霁，春回大地。小师傅的唇角也漾开一抹暖暖的笑意，看着慕容谦棱角分明的脸，朗声回答：“本以为修得已略有小成。方才见到施主，确是又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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