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舜经济适用男

　　大舜朝十一年六月初二子夜时分，京都府以北景泰县上空陨星滑落，司天监推测不日将有天灾。

　　果然，半月后距景泰县以西两百公里的安阳县地龙翻身，屋舍倒塌，人畜伤亡惨重。一时间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朝堂一片震惊，延熙帝立刻派遣朝廷官员前往安抚救济灾民，搭建窝棚、开仓放粮，局势很快得以稳定。

　　然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因为家畜死尸疏于处理，水源受到污染，又正值酷暑，蚊蝇滋生，灾后环境极其恶劣，最终导致瘟疫突发、来势迅猛，朝廷救治不及，不到一月，整个安阳县及乡野瘟疫蔓延，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为防止瘟疫扩散影响临近州县，延熙帝下令封锁整个疫区，只有少数侥幸逃过瘟疫传染的百姓被迫迁离故土。后一月，守军确定再无百姓生还，一把火烧了安阳城，熊熊大火燃烧了整整五天五夜，县城上空火光冲天，悲壮异常。

　　一个月后。

　　午后，去往景泰县的官道上，嘚嘚嘚嘚由远处驶来一辆褐色带蓬马车，此刻虽已入秋，只秋老虎仍旧燥热无比，没有树荫遮掩的官道上尤其显得闷热。赶车的老汉早已汗流浃背，前后衣襟俱湿，偶尔抬袖拭汗，不忘吆喝着甩鞭赶路。

　　车厢内静悄悄的。伴随着一个略带焦急的温柔女声，车帘被掀开一角，“福伯，还有多久才能到清泉镇？我看晏儿比方才更难受了！”

　　“快了，快了！估摸着再有半个多时辰就能到，到了镇上先找个地方歇脚，我立刻就去请大夫。晏哥儿身体壮实着呢，您别太担心了。”福伯嘴里说着安慰的话，紧赶着甩出几鞭子，马儿吃痛，又跑快了一分。

　　约摸半个时辰，马车终于进入清泉镇，福伯问过路，把马车停在一家名为君再来的客栈大门一旁，给马车中的妇人要了间上房，又给自己要了个通铺。这才上车抱出马车内貌似正在生病的小孩儿。

　　被唤做晏儿的小男孩五六岁的模样，个头结实，头顶梳着总角小髻，滑嫩的苹果脸因为生病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偶尔难受的哼哼出声，即使被人从马车里抱出来都没掀一下眼皮。

　　随后下车的是位年约三旬的妇人，粉蓝底折枝白梅褙子白素绫裙，乌黑头发挽成坠马髻，只用一根珍珠扁簪束住。妇人面容娇好，沉静端庄，只在注视昏睡不醒的孩子时才泄露出焦虑不安的情绪。

　　一番折腾，终于收拾停当，福伯朝床边坐着的妇人回话：“夫人，您别着急，俺这就出门找大夫，晏哥儿不会有事的。”

　　“福伯，我哪里还是什么夫人。原先在荆州府宅子里大家喊惯了，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既然我现在从那个家里出了来，过往种种就不要再提了。这次出门，全靠你忙前忙后的辛苦，以后，还是称呼我顾娘子吧。这些银钱你收着，还得麻烦你帮晏儿请个大夫来，他现在就是我的命根子，不能有半点闪失。”

　　听妇人如此说话，被唤做福伯的老汉有些伤感，又很快恢复过来，只是声音里多了些许自责：“二姑娘，先不说俺家那位临走的时候就嘱咐过俺要多照应姑娘，就是柳姨娘在世那会儿对俺们家也是多有照拂，小老儿别的本事没有，做些个小事还是有把子力气的。如果不是俺们全家的身契还在大太太手里，姑娘这回离开，小老儿一家就跟着姑娘一起上路了。您安心歇着，俺这就去找大夫，晏哥儿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目送福伯离开，妇人伸手拂上儿子些许发烫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自从她带着晏儿大归回到娘家，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同瑾瑜在世的时候完全是天差地别两个样子，虽然她归家之前早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奈何世事还是由不得她。

　　兄嫂的指桑骂槐，大太太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她都能受的住，比起从前在家做姑娘时，她同姨娘吃的苦，那些言语上的算计算不了什么。可晏儿是她和夫君辛苦保下的孩子，也是瑾瑜唯一的血脉，她怎么能忍心让晏儿跟着她一同受委屈呢。

　　晏儿小的时候还好一点，小人儿不懂事，大人的话于他没影响。可自从这半年启蒙了之后，她的晏儿像忽的长大了一般，别人说的什么话他都能明白。偏偏他年纪还小，没人想着要避开他，想到这里，顾娘子叹了口气，即使是知道晏儿懂话，那些人也不会在意吧。父亲不管不问，大太太有意为难，顾府上上下下除了福伯一家子还有谁会念着他们母子俩好。克扣份例已是平常，难听的话也毫无避讳的朝外冒。

　　大人能忍小孩子哪里忍的住，偏偏晏儿聪慧懂事，不忍让她担忧，听了那些不好的话也是自己憋在心里闷不吭声。如果不是晏儿和兄长家的青哥儿打了一架，鼻青脸肿的回来，她还不知道她的晏儿跟着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想她的晏哥儿小时候那么活泼开朗，谦顺有礼，现在却变得像炮仗一样，暴躁冲动，无心向学。为了不让孩子毁在这上头，她都退避到郊外的庄子上去了，大太太还是不放过他们母子，竟然说动父亲要让自己寡妇再嫁。还好，还好她最后还是离了那个火坑，虽然失了不少钱财，至少他们母子往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虽然日子可能会苦了点，不是还有“天无绝人之路”一说。

　　福伯请来镇上保和堂的大夫，望闻问切之后，又细细询问了晏哥儿的日常吃食活动，开出药方，吩咐福伯一同前去拿药。

　　“哥儿没什么大碍，最近天气燥热难耐，你们又连日赶路，小儿身体本就娇弱，加上饮食不当，湿热之邪，易耗津气，故致腹泻体热。等煮了汤剂服下，止住泻，体温自然能降下来，记得要让哥儿多喝水，如果腹饿可以热粥哺之。”

　　顾娘子忙不迭的应下。待福伯抓回药剂，顺带从集市买了药罐，给晏哥儿煮好汤药端来。顾娘子给孩子又是喂药又是擦身换衣服，等到事情忙好已是掌灯时分。

　　福伯送饭上来，看着顾娘子之前因为哥儿生病已经看护了一夜、如今又更添憔悴的神色，想到刚刚楼下的巧遇，忍不住多了句嘴：“二姑娘，我看您还是买个丫头婆子搭把手吧，当初不从府里带丫环出来是担心大太太使心眼子，如今我们都出了荆州府，买两个粗使下人，也能帮忙照看着哥儿。”

　　福伯是自己奶娘的相公，又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一心为她着想，如此建议想是心中有了打算，“我自己没什么关系，倒是要找个能够看护晏儿的。我们是要在这边定居的，找个心性好的，能陪着晏哥儿一起玩耍，也能缓缓他的性子。我初来乍到，对这边情形不清楚，福伯有什么建议吗？”

　　“两月前安阳县地龙翻身，姑娘是知晓的。刚才在楼下碰到个牙婆，说是景泰县出来的，手下带了十几个小丫头，俺多嘴问了一声，说是从附近救济堂收拾的安阳县城的孤儿，因为日子过不下去，自卖其身的。准备送到景泰县卖进大户人家去，想来应该资质还可以。二来这些小丫头没有亲人，跟着二姑娘也能更加衷心。姑娘心善，就当给晏哥儿积福了。您觉得呢？”

　　顾娘子听得心动，让福伯下楼与牙婆交涉，自己草草吃了晚饭，又看了看儿子。晏哥儿因为喝过了汤药，没有下午那么难受，中间醒过一回，喝了点热粥，此刻已经呼吸平稳的沉沉睡去。

　　大约一刻钟时间，福伯带着牙婆并七八个小丫头上了楼。顾娘子放下床幔，示意来人轻声，与牙婆交谈并暗暗观察那几个小丫头。

　　牙婆自称姓李，又出示了文书，因常与大户人家来往，也颇有些眼色。注意到顾娘子的顾虑，忙放低声音回话：“方才在楼下跟这位老哥说了话，听闻顾娘子想要个使唤丫头，老婆子我就上了来。咱们这些丫头都是老婆子在各个救济堂选了好的带出来的，也都是过了明路的。送去前面县里各个大户人家府上都使得。听闻娘子心善，又只要个把个，这才带了上来给娘子瞧看。娘子尽管挑。”说完捧出记录小丫头们年龄生辰籍贯等等基本资料的红字小册子递给顾娘子。

　　顾娘子拿到小册子就放下了大半的心，像李牙婆这样带着红字小册子的牙人都是在官府里备了案的，有官府这层保障也更加可靠。早就见惯了这些牙婆的口舌如莲，顾娘子也不问她明明有十多个丫头怎么就带了七八个上来，只点了点头，便朝小丫头们仔细瞧去。李牙婆一看这顾娘子举止自然随意，丝毫没有对大户人家的敬畏，又是识文断字的，越发觉得顾娘子来历不凡，神色也更是恭敬。

　　七八个小丫头里面最小的不过五六岁，大的也只有十岁出头，统一的青色小褂长裤，洗得颜色发白也还算干净，只是大小并不合身，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

　　顾娘子从她们进来就开始默默观察，年纪大的还好一点，知道克制，年纪小的，一进屋，眼珠子就盯着客栈专门准备的摆在桌子上的便宜点心挪不开了。想到这些小丫头的遭遇，顾娘子叹了口气，心中剔除那些眼睛乱瞅不安分的，年纪太小不懂事的，只剩下两个丫头。

　　一个叫做叶锦娘的，安阳县城人，虚八岁，；另一个叫做李荷花，安阳县李家村人，虚十岁。两个丫头都是孤儿，祖籍安阳，都是没有牵挂自愿卖身的。那个叫李荷花可能因为是乡里人，农活做的多，显得比较结实，人看着也挺老实本分。

　　而那个叫叶锦娘的丫头则是安安静静挺有分寸的，除了刚进屋的时候打量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再没有动作了。如果不是牙婆的调教就只能是原本就有些家教的。身材瘦瘦小小，衣服倒是干净整齐，只是太过宽大，两只上衣袖子匀称的叠了两折才显出细小的胳膊，两个小髻末梢发黄，看着有些营养不良。

　　心里权衡了一番，顾娘子打定主意准备开口，原本低着头的叶锦娘突然抬起头，稍微往前迈了一步，眼睛直直的看向顾娘子，让顾娘子没来由的心里一个激灵，“夫人，我叫叶锦…娘，我家原先在安阳县的时候是开医馆的，我爹是个大夫，锦娘没有学过医术，但是爹爹有教给锦娘一些简单的护理常识。锦娘什么活都能干，您别看我个头小点，其实锦娘是上半年生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小丫头有些喘，她自己慢慢平复下来，就又拿大眼睛盯着顾娘子。李牙婆早在小丫头出声的时候就准备把她拉下去，听到小丫头后面的话又没了动作。

　　顾娘子有一瞬间，鼻子有些发酸。这个叫叶锦娘的小丫头同自己小时候太像了，聪明、有分寸、还有为了生存做出的努力，只是比自己那时候多了份俏皮。被小丫头期盼的眼神盯着，顾娘子不由得有些心软，罢了，一个小丫头而已，既然她那么想跟着自己，也是有缘，留下又何妨。

　　躲过小丫头火热的眼神，顾娘子扭头看向李牙婆：“这个小丫头我要了，你把她的身契拿过来吧。”

　　牙婆看顾娘子连价钱都没提就直接要了身契，知道自己是碰上大方的主了，立刻笑的牙不见眼，“嗳…老婆子这就去取，您放心，我们都是有定价的，绝对不会坑您，我李牙婆在景泰县也是小有名气的。”

　　说罢赶着余下的丫头一起走出房门，只在经过叶锦娘身旁的时候“啧啧”了两声，暗道自己小瞧了这个丫头，如此聪慧，往后说不定是个有造化的，只是，她还是第一回瞧见自卖己身都能笑得如此开心的，现在的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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