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

作者:温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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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似是故人来


      楔子

      如来赴西王母蟠桃宴。吃完桃,讲完经,王母弄着琼池边一枝粉桃花,问:“怕是要完了吧?”
      如来垂眉,声似往常,一股子悠悠佛法味道。
      “自有天意。”
      “……哎,也该完了……”西王母叹了一口气,“……饶是他不甘不愿,也得完了。”

      村西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教书先生很是不高兴,学堂懒得去,挥挥手将跑来叫人的老实学生打发了,说是放假三天,为小乌龟哀悼。这可乐坏了村里那群掏鸟蛋玩狗屎的小屁孩儿,一群人窜出学堂,满山坡的撒野,那高兴样子恨不得跑出大山跑去京城张个榜普天同庆。
      村子东面儿是村子的繁华热闹处,一群孩子咋咋呼呼跑过,顺手拔了张家老头刚淋上蔗糖的红山楂,一人一口,一口一个,软软的还带点儿温度。张家媳妇儿拿着扫把追出来了,大嗓门从村东这头响到那头:“……糟心孩子,谁呀谁呀?!谁起得头?!就不怕糖黏牙糊了你的嘴?!!…………”
      李家嫂子也出来了,手上的面粉都还没揩干净,嘴里嚷嚷上了:“李小二你去哪儿呀,啊?!不给老娘好好读书逃课是吧?!看今晚上你爹怎么收拾你……”
      “……老母鸡在下蛋呢,别从那里走……”
      “……孙胖子你给我站住!”
      “………………”
      巷子里早就看不见娃儿的身影,却又不知从哪儿飘来童音——“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先生正难过呢……三天不上课……”
      有人听见了嘀咕:“小乌龟死了?……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先生家的小乌龟死啦?”又有人吃惊地瞪着两眼珠子,声音老高。
      “就那个天天陪教书先生晒太阳那个小畜生?哎哟,不就死只乌龟嘛……明儿个俺下河帮先生捉一只回来……河里多着呢……”
      一上午过去,整个村儿的人都知道村里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
      晓得了便在心里晓得了,也没人刻意跑去村西看据说很难过的教书先生。死只乌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村儿里隔三差五的逮鱼捕兔子杀猪杀鸡,对畜生的命可没什么惜介。文化人就这样子,矫情。该上坡浇粪的人浇粪,该上山狩猎的人狩猎,该补衣服的人补衣服,该出山的人出山,日子平平常常,有条不紊。
      孙小胖子玩儿得满头大汗,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跑回家吃饭,葫芦瓢子伸进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小眼睛扫了扫,发现水缸里多了两只王八,一只大,一只小,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叫:“阿爹,你怎么捉了两只王八?!”
      “给你家先生捉的!吃完饭给你家先生送去,让他挑。”
      “好嘞!”边说边蹭上饭桌子,望着油澄澄的红烧肉咽口水,“……阿娘,你快点儿,我饿!”

      挨家挨户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
      村西一家篱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味儿也没有,厨房里柴火码成两堆,灶里没烟,想是今天是没开火的了。露天坝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服,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挽着最简单的簪,簪子是木头做的,就像是从柴火堆里随便捡了一截削的。她闭着眼,随着师爷椅慢悠悠的摇,仔细瞅还能瞅见她嘴角几乎没有的笑。
      也不知道她摇了多久。
      她脚边有一只小乌龟,被黑裙子掩着,如果不是风把裙摆撩开,谁都看不见。小乌龟缩在壳里,看不见脑袋,看不叫前脚后脚,看不见尾巴,一个球似的摆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来了,裙子盖住了它,没什么动静;风又吹来了,裙子吹一边儿去了露出半球,还是没什么动静。这让人感觉这样静下去可能这只小乌龟就要变成石头了。椅子上的人也不管裙子飘来飘去挡没挡人小乌龟晒太阳,就这样摇啊摇,摇啊摇,好像睡着了。
      没过多久,椅子上的人呼吸放缓了,师爷椅摇着摇着不动了,几只麻雀飞来,啄了啄还没熟的樱桃,摇摇脑袋,甩了黄疙瘩,扭过脖子看了看,又跳到另一枝桠上去了。这便是真睡着了。要是她知道自个儿守了大半个月的樱桃被鸟儿叼了还不给气死。
      太阳西斜,红彤彤的半边天,黄橙橙的光镀在屋顶,远远看去像是屋里挖出了金子。椅子上的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又像是被什么惊醒的,但也就只是抖了这么一下子,连眼皮都没掀开,师爷椅慢悠悠的又开始摇起来。她脚边的半球,仍旧一动不动。
      远远地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也远远地听见“……先生……先生……”,听那凌乱的脚步声,怕是有一群不省心的。
      没一会儿,果真是一群半大孩子吵吵闹闹的进来了。孙小胖子一手一只王八,脸上汗晶晶的,一看就知道玩儿了一下午。
      “先生,这是我阿爹今天上午去河里捉的,您留一只吧?”
      女子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神色像是没睡醒,茫然了一会子,眼神渐渐清亮,她看了看地上两只生机勃勃的乌龟,笑了:“唔,大的留下吧。”
      孙小胖子见她要了,心里高兴起来。脆生生问道:“先生还难过吗?”
      “……不了。”
      “那……”小眼睛闪了闪,“明天还上课吗?”
      她复又睁眼,将一干小屁孩的神情尽收眼底,垂了眼,“不了。”眼角瞥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高兴得要溢出水来,“两天后把之前教的《殷其雷》背了,到我这儿来背,没过的便抄吧。”
      又见脏兮兮的一群人苦兮兮的望着她。
      椅子上的人嘴角上扬了些许,闭上眼又开始摇。“回吧,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带着没被选上的小号乌龟离开了篱笆院子。地上的大乌龟从壳里伸出头脚,慢慢地朝外爬。风吹来,它赶忙缩了进去,趴在那里安安静静。
      篱笆院子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清水白衣,望着院子里椅子上的人笑。眼睛的颜色太深,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明明应该听见了,椅子上的人却没睁眼,师爷椅摇得更见轻松雅致了。
      男子立在她身前,俯下身去,手要抚上那脸时又顿住了,起了身,手这么一挥,旁边就多出一把师爷椅来,他躺上去,噙着笑闭了眼,慢悠悠的也摇起来。
      从万丈霞光到月上梢头,从繁星满天到红日东升,从天边微晞到烈日当空,从日头正好到夕阳西下,两个人谁也没睁眼,就这样默默地又摇了一日。
      她揉了揉手臂,锤了锤僵了的腿,望着天上姹紫嫣红的云霞,问道:“你是谁?”
      “还债的人。”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天——“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旁边的师爷椅慢慢摇着,不见停下。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他笑,突然就起了风,男子手一捞,旁边的人就进了怀里,师爷椅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摇得厉害。
      黑色的人也没挣扎,伏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问道:“你是妖怪?”
      男子笑:“嗯。”
      “前几日放了一条鱼,是你不是?”
      “嗯。”
      女子兀自点了点头,不再看他,口里小声自言自语:“……可不能坏人家道行……”她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没阻止。理了理衣服,她望着人说道:“既然如此,你报了恩便走吧。这屋里没住过男人,你也别坏我名声。以后我还要出嫁的。”
      “你叫什么?”她又问。
      “颀华。”
      “没姓?”
      “嗯。”
      “我叫清泱,也没姓,轻便。”说完便俯身捉住了那只慢吞吞爬着的大乌龟,“我饿了,今晚炖甲鱼汤喝。你可吃?”
      “好。”他起身,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灶房。一人淘米切菜,一人劈柴生火,谈话声没有。
      天暗下来,树梢上一弯小月,屋里油灯闪烁。露天院子里师爷椅旁边的半球还是呆在原地,不知要沉睡多久。
      甲鱼焯了两次水,戳去表面的白膜,放入碗中,埋上草菇,姜片,葱节,加泉水,煮开调味,放盐油,胡椒粉,盖上锅盖,大火隔水蒸,半个时辰后小火,两刻过后端桌。被水汽氲得鼻尖上起了汗,她抬袖擦了擦,鼻子微红。男子倚在谷草堆上,偶尔添两把柴,目光一直跟着她转。火光印在他脸上,闪闪耀耀,那张好看的脸多了一抹暖色。人明明离火堆这么近,却丝毫瞧不出汗意,干干爽爽一如他在外头的师爷椅上。他手腕一转,女子手上因常年做饭划的小口子悉数消去,瓷白如初。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歌声轻轻浅浅,似哼似吟,歌词含含糊糊,听不真切,那歌声飘渺,嘤嘤哦哦,像是从很远很远或是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谷堆上的人听见了却一下子僵了身体,正要送进灶里的柴“啪”的一声被人折断了。清泱侧过头来看,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在火光的映衬下额外好看,两截柴被扔进火堆里,没什么异常。
      或许只有凑近了看才知道,那手掌边有一小截尖锐的断面,全数没进了掌心,刺得肉泛白。就在血要流出来的时候,掌心的口子莫名合上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女子断断续续的歌声还在持续,男子不说话只是听着。
      吃完饭收拾好一切,一个进南厢,一个进西厢。灭了灯,院子里只有风声,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叫声。
      三更,他出现在清泱的房内,上了床,拥着她入睡。清冽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迷人的磁性:“……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第二日清晨,当清泱掀开里屋帘子,看见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摇啊摇的男人,再往旁边看去,她几年前挖的小清潭一侧立了一块小碑——玄色之墓。椅子边的小乌龟不见了。
      “它叫玄色?”她问道,也没在意椅子上的人到底回不回答,自己轻轻说开了,“……唔,倒是个好名字。我是没见过龟壳黑不溜秋像它这样的……刚捡着它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孩子恶作剧泼了浓墨,刷了三遍不见掉色……”
      椅子上的人笑了。
      “……她这一辈子怕是栽在你手上了……”声音几不可闻,清泱没听见,也没问,进屋端出一小杯酒来,放在墓碑边。
      “也不怕你醉了睡,以后有你睡的。慢慢喝吧……”
      这只自己跑到篱笆院子来的小乌龟有个小嗜好,就是在她偶尔啜酒的时候蹭她脚跟,非得自己也啜一口才消停。却又偏偏是个喝不得的,沾一滴就醉,软着四只爪子偏着头躺地上,一躺就是一天。
      她渐渐就戒了酒,好些年没挖竹林了。
      “它是公的母的?”突然来了兴致。
      “女的。”
      “她也是妖?”
      “不算是。”
      “也是来报恩的?”
      “……嗯。”
      “我救过乌龟吗……”女子蹲累了,拂了拂裙摆,坐在地上,偏头倒是认真想起来,“……怕是没有的,若是叫我逮着了,定拿来炖汤了……”
      椅子上慢慢摇的人嘴角挂着惬意的弧度,声音沉沉的:“……不是这一世救的,你的前世。”
      “前世?上辈子的事情干嘛要记到这辈子……人死了恩恩怨怨都了了,小乌龟记着过去白白耽误了这一世……”
      “不该记着?”
      “嗯,不该。”
      “恨呢?”
      “不该。”
      “爱呢?”
      “不该。”
      便没人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记着呢。
      “你要做些什么才算报完恩呢?”
      “一命抵一命。”
      “我有生命危险,你救了我,便是了?”
      “嗯。”
      “……那难了。”清泱想了想自己每天的生活,辰时起,辰时三刻去学堂,村西走到村东,站在自家院子门前便能瞧见学堂石狮子,一路上都是村上人家,她经过的时候都开了门,得打一路的招呼。教书至午时,按着原路返回,吃了饭便又去,申时三刻到家,看看书,在师爷椅上摇一摇,吃了饭,熄了灯,便是一天。
      这村里没什么坏人,祖祖辈辈都是认识的人。谁家粮食今年收成好了,一村的人都能沾着光,谁家的菜地被野猪拱了,隔天门前就是几篮子青菜苞米,都不带打招呼的。这个村庄,若是能让她有上生命危险,也挺难的。
      若非要说有危险,就得进山里了。豺狼虎豹,算是没命了。但是她一介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去山里做什么?想要的村东都有,柴米油盐,衣料胭脂,靠着她教书得来的月钱,绰绰有余。
      “若这恩报不了,会怎样?”她问。
      “来世报。”
      “你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如何报?”
      椅子上的人不摇了,坐起来,俯身望着地上的人:“这便是你的选择?”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她看不懂。
      “总归要忘的。”她说,“你也别记得太深,这世若没机会报,我也不拖着你投胎……看我……”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忘了你是妖。妖是不死的,是吧?”
      “……”
      “你也别寻我下世了,别像小乌龟一样傻,我若落叶归根,你便忘了我吧。放你也不是有心,刚好捉了两条鱼,一个人吃不完,不是放你便是放它……何必记着……”
      椅子上的人不说话,静悄悄的像是睡着了。
      她也不讲了,拿出《诗经》来,轻轻吟诵——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
      “你喜欢?”椅子上的人说话了。
      “嗯,喜欢。”
      “为什么?”
      “唱起来好听。”
      “《采葛》也挺好的。”
      “……唔,不知道。就是喜欢。”
      椅子上的人嘴角的线条柔和了。
      两个人呆在师爷椅上,一摇又是一日。
      天黑的时候下起雨来,春雨润如油,轻飘飘的像水雾一样。清泱从小喜欢水,下雨的时候最爱呆在师爷椅上,在雨中摇啊摇,不管大雨小雨。
      雨开始下的时候身边的人睁了眼,说道:“下雨了。”
      她“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院子恢复寂静,两个人呆在水雾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屋檐上的水顺着瓦片角落下来,滴在石板上,“嘀嗒”“嘀嗒”的响。樱桃叶尖上的水掉进水潭里溅起几不可闻的水声,远处鸟巢里的一窝鸟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讲什么,不知名的虫子也躲在温暖干燥的地方偶尔嚎一嗓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泱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
      “随便。”
      持续落在脸上的湿意没有了,烤鱼的香气一股一股的窜进她鼻子。清泱睁开眼,明明还在下雨,借着月光和身边的火光还可以看见丝丝细雨在空中飘洒,但是奇了怪了,偏偏没一滴落在她身上,那火在雨中也燃得自然,烤得两条小白鱼“兹兹”地冒汁水。
      她拿过一支,笑眯眯的烤,嘴边的笑意美得让月光都晃了神。
      “这便是做妖的好处了。”
      女子坐在泥泞的地上,黑色裙子染上黄褐色的泥点子,稍显狼狈,长长的头发沁在水里,她也不管,只一心一意的看着火上的鱼儿,时段均匀的翻。
      “能撒盐了。”
      有人递了过来。
      “辣椒粉。”
      “胡椒粉。”
      “葱末。”
      一只鱼烤得像是在灶房里上的作料。
      她再烤了烤,才抬起头来,“给你……”
      那边却是递过来一小碟子,里面码着细细的鱼肉,不管大骨还是小刺,都被悉数挑去,那肉鲜嫩油亮,红红的辣椒粉诱得人不由自主的吞口水。
      “吃吧。你吃鱼总不小心。”
      清泱接过,直接用手吃。外酥里嫩,鲜香麻辣,好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了。这一碟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那一碟又递过来了,清泱不接:“你吃。”
      “我是妖,早已不食五谷。”
      “不饿吗?”
      “不饿。”
      清泱接过来,拈了一撮,凑到他嘴边:“尝味道。”男子的鼻息喷在她手上,没张口。
      清泱望着他,也不收回。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口,沾了一点,连她手都没碰到。
      两条鱼下肚,算是饱了。
      两个人起来,各自回房。清泱烧了热水,沐浴梳洗。起来的时候,矮几上一黑一白,两套衣服,一样的款式。
      她穿上黑色的,把白色的放进衣柜里。那人为什么总给她两种颜色的衣服,她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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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一万更~
    以后每周三和周日更,每次五千,大概一个星期一万字左右(咱卡文很严重的……)
    希望你们喜欢~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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