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女乐师

作者:颜昭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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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隐垣暮


      瑾娘不知道车行了多久,她歪在高渐离怀里睡着了好几次,车厢里始终一片黑暗,车轮碌碌响着,让人疑心这是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启明星闪烁在东边天际,天快亮了。瑾娘迷迷糊糊听到车外有人说:“尹大人,邮驿快到了。”

      尹大人说:“正好。赶了一夜的路,好好歇息一下。把陛下的乐师累着,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对了,我们有女眷,叫他们都当心一点。”

      “这是到了哪里?”瑾娘一手攀着高渐离的胳膊,口齿含混地问。

      “快出巨鹿郡了吧。”高渐离的下巴贴在瑾娘耳边,叹了口气,“瑾娘,估计过不了半月,我们就会到咸阳了。”

      “嗯。”瑾娘应了一声,勉强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高渐离在黑暗中望着瑾娘,欲言又止,过了好久,弯下身去,将脸埋在膝间。

      “先生?”瑾娘伸手摸索着,摸到高渐离的脑袋,感觉就像抚摸着一条大中华田园犬。

      “对不起,瑾娘。让你受我所累。”高渐离攥着瑾娘的手,他的掌心灼热,语气却让瑾娘从心里感觉到了冷,“到了咸阳后,想办法逃走。不要管我。”

      几十个军士押送,逃走谈何容易。就算瑾娘逃了,她一人在咸阳举目无亲。又能去哪里?

      车偏巧在此时停了下来,所以这一句话,瑾娘来不及回复高渐离,以后也不曾回答过高渐离。

      所谓邮驿就是驿站,秦始皇统一后名之“邮”,也谓之“亭”。驿站春夏之交并不甚忙碌,且见是皇帝派过来的人,忙殷勤接待,烧水备饭,备数间干净的房间供他们休憩。

      瑾娘在驿站宿房中轻轻将昨天时高渐离给她的花环从颈上摘下。花瓣几乎落尽了,也挤得变了形,蔫得可怜,恰如一夜之间瑾娘周遭的变故。

      她洗漱之后,正准备上床小憩一会儿,却听到门口喧闹。

      守在瑾娘门口的军士说:“蒙先生,请不要让小人为难。”

      蒙肃的声音道:“大哥,且行个方便,这姑娘是蒙肃故交,我不进去,只站在这里,隔着门说两句话就走。”

      军士不说话了。蒙肃清清嗓子,对着房内压低声音:“瑾娘,我是专程跟你过来的。我的家业都让下人打理,跟在后头。我不放心你,先驱马过来了。”

      瑾娘不语。蒙肃又说:“瑾娘,你不必担心,你家……你的父兄都没有事,我会叫人多照顾他们。倒是你……”

      听闻家里没事,瑾娘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没搭腔。蒙肃不肯放弃,犹说个不停:“瑾娘,我将你的筑带在身上了,觑得空,我就给你。”

      瑾娘本来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听闻这话,一个激灵又给醒了。蒙肃怎么可能去一个未婚姑娘的房中取走东西?八成是趁乱或者是……

      蒙肃被守在门口的军士轰走了。瑾娘睡了一会儿,睡得很不安稳。梦见大火烧身,又梦见高渐离被人用菜刀砍死,最后梦见自己伏在一千块钱的MIDI键盘上。

      醒来后,继续赶路;遇到城镇和邮驿就在其间投宿,瑾娘只隐约记得他们经过了三川郡同雒阳县,其余地名,都忘了个差不多。她独觉得山河千里,甚是荒凉。

      下雨时,尹厂长常来车厢里避雨,却不太搭理两人,大约是不屑。逢至此时,瑾娘只好和高渐离隔着八丈远,各自道貌岸然状正襟危坐,车轮滚滚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发痛。

      尹厂长此人虽阴阳怪气的,待两人倒不算太差。大概是受秦始皇之命,也不好得罪了高渐离。只有一次,他和高渐离几乎争吵起来。

      当时,是尹厂长似笑非笑地对高渐离说:“你若一人进宫,也没什么,只惜还系着个娘子。”

      高渐离本垂头默然,听闻此话突然抬头,驳道:“长城下多少白骨,何妨多添我一具共娘子一具?”

      尹厂长脸上僵了僵,随后才阴冷笑道:“这话我不介意,但乐师也要看是和谁说了。”

      高渐离微微一扬下巴:“秦王又算什么?在他面前,我亦敢说。”

      尹厂长连假笑都堆不出来了,恨恨甩了下袖子,道:“你这是大不敬!”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扭着脸不愿理高渐离。

      瑾娘只做长途跋涉心情不佳,两个人又三观不和,稍有拌嘴而已。却不知晓此事已经埋下了祸根,只待发芽成树,到咸阳城之后,轰隆隆炸出来。

      蒙肃依然是骑着马跟在后面,找寻一切空当凑过去跟瑾娘说话,尹厂长不疼不痒的警告,或者是军士的驱赶他都不曾放到心上,端的是个痴情痴心痴汉的少年郎。

      高渐离也曾悄悄对瑾娘说:“不若,就让蒙肃带瑾娘走吧,也胜过进那宫里去。”

      瑾娘听了这话,当即脸一沉,挪过身去不理高渐离,直到他趁着车停下来的当给瑾娘采了束野花赔礼才作罢。

      其实赔礼什么的倒是小事,瑾娘如今和高渐离是一道的,怎么会真生他的气。但她心内隐忧,高渐离也许并不爱她,只同情她而已。两个人虽有接吻,亦多同心,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高渐离所背负的,瑾娘怕是连想也想不到。她越靠近高渐离,就觉得高渐离和她越远。

      如是又行了十多天。开始瑾娘还记着日子,后来连日子也算不清了。天气越来越热,路边的树都绿荫如幔,车子从烈日下的道路上碾过去,尘土飞扬。

      夜宿上郡时,瑾娘听见有儿童在唱: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童声虽稚,曲调如风沙般硬砺,口音也同她的家乡有些不同。上郡相当于陕北,离这大秦帝国的首都咸阳已不远了。

      她有时也能看到路上有结伴而行的残疾人,或失腿而拄拐,或失臂而被搀扶,更有以发覆面者。高渐离说那是受秦法被治罪的。虽然从教科书上了解到秦法严苛,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她听见守在门外的军士说:“不出两日,就能南下至咸阳了。这一路真够累的,来回足有月余。”

      还有两天……瑾娘觉得自己心里都打了一个结,沉甸甸的。等进了宫,她估计是被充作宫女,高渐离呢?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四月下旬,始皇九卿之宗正少卿尹维风带乐师冯襄还返咸阳。

      抵达咸阳后,蒙肃不得已,同众人分道扬镳,只将一把筑托给尹维风转交瑾娘,随后恋恋不舍告辞。瑾娘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看看咸阳宫长什么样子,说不定还能在宫门前比个剪刀手合照,结果发现是她想多了。

      车行到一处灰色宫墙前,瑾娘悄悄撩开帘子往外望去。只见车停在一座高厦之前,左右可见复道,重重阶梯,雕廊画筑,映灰色屋顶,周围绿树成荫。瑾娘兀自奇怪,这是咸阳宫?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高渐离也凑过来看,闷闷不乐地说:“我听说秦占六国后,在咸阳宫北阪照六国宫阙又建新宫,此处应当是燕宫。你应当会被安置在此处。”

      瑾娘哦了一声,正想发表点什么想法,高渐离突然扳过瑾娘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后背撞在车厢的地板上,震惊更甚于疼痛。瑾娘睁大眼睛看着高渐离,他按着瑾娘的胳膊,伏在她身上,吻如暴雨骤至,又如风拂柳絮般温柔。高渐离一遍一遍吻着瑾娘的额角和面颊,口中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怕是到了这里便要分别了……我本来还想着助你逃走,果真是我想得太过简单。瑾娘,我虽未受少主之托,我也要照顾你……无论如何,活下去,求求你,活下去……”

      高渐离根本不给瑾娘说话的机会,不停地吻着她,不停地说着,他要瑾娘活下去,在这咸阳宫里也要活得好好的,因为在此一别,两个人也许就再也不会相见了……瑾娘感觉到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到她的面颊上,顺着颧骨的轮廓往下淌。

      “高先生……”瑾娘终于轻轻叫出了他的真名。她本来也不甚伤悲,被高渐离这么一弄,也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是被塞着什么东西,情绪感染人,也几乎要掉出泪来。

      “瑾娘,若是我们下辈子还能遇着,我定娶你为妻,立此为誓。”高渐离低头又吻吻瑾娘的嘴角,将她扶起来,整理她被弄皱的衣襟。

      车停了下来,他们听到车外尹厂长同一个声音陌生的人交谈。

      “仲芈,久等了。”

      “多劳尹大人,下官未曾远迎,哪敢称等。”

      “我的信你已经收到了吧。”

      “是的,收到了。请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安置这个旧燕国的姑娘,不会亏待了她。她也懂音律,简直太好了,燕宫里现在就缺这样聪颖的宫女呢。”

      尹大人冷冷一笑:“少给我说这些。这姑娘是和乐师冯襄一道来的,难说陛下会不会召见她。等陛下要人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拿不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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