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

　　后来我匆匆收拾了行李，没有告诉兰德尔就离开了伦敦。回到剑桥，我搬了家，但是依旧没有告诉他。那个约定好像只存在于葬礼之后的下午，违背约定的人永远是我。

　　七年间，我天真地找过不同地方的神父去告解，就像我还是人类时一样。但他们所说的与我听到的截然不同，相同的都是嘲笑与鄙夷。他们目光和蔼，认真“倾听”我的罪，口中安慰我，心里却发出完全相反的声音。那些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犹如蜂鸣一般挥之不去，好几次令我不受控制地逃出教堂。

　　我去过当年送走尤金的火车站，然后原路返回早已不属于我的家。小巷弯弯曲曲不知延伸至何方，我记得那年确实是来过这里，但我对于这里的印象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尤金离开的背影。

　　我抚摸着粗糙的矮墙，手指沾着雨后潮湿的泥土，慢慢走着。走过拐角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是一片耀眼的雪白。

　　我的头开始毫无征兆地抽痛起来。一股冰冷的温度渐渐将我包围，像是某个人遥不可及的拥抱。我倚着墙，手指按在眉骨上，慢慢坐下来。

　　我似乎缺失了某段记忆，这段记忆将火车站和之后发生的事情彻底斩断了，而断点，就在这条小巷里。也许尤金向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也许我的命运一早就被注定了，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我又回到了伦敦。这期间，我只在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来看望尤金的空墓。我知道里面没有人，他在别的地方承受着我该承受的痛苦。

　　不过这次回到伦敦，我是来参加兰德尔的葬礼的。仅仅是七年，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可能是巨变。当我开始用“普通人”和“自己”划清界限时，我就意识到了再也无法回去过去的时光。我不敢进到教堂里，正如当年不敢面对兰德尔，长椅上坐满了我大学时期的同学，有的长出了胡须，有的脸上已有皱纹。而我还是二十岁的样子，时间在我身上停止了流动。他们会如何看待我呢？将我视为异类心里发出讥讽的声音？没有人可以再欺骗我，我就是这种异类。

　　我裹紧大衣，将脸隐藏在围巾温暖的包围中。在那个小小的木门前站了一直伫立到葬礼结束。人们陆续离开教堂，于是我的耳边瞬间又嘈杂起来，所有细微的话语全都被我捕捉到。

　　“刚才为什么不进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那个主持葬礼的神父，我还知道他很年轻。我什么都知道，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惊讶或是诧异。

　　“没必要。”我转过身看着他，他比我想更要年轻。

　　“你果然是他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

　　“赫伯特先生过世前的告解。他说他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的哥哥在七年前去世，而他本来可以给予那个朋友一些帮助的，但是那个朋友消失了。”

　　“因为他胆小。”

　　“赫伯特先生很内疚，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让他的朋友振作起来。他回到伦敦，但是很不幸地……赫伯特先生说，如果那个金色头发，蓝眼睛的朋友能在他的葬礼上来看看他，他会觉得自己的罪孽得到了减轻。”

　　“那只会加重我的罪孽。”我说着向年轻的神父走去，“而你，亲爱的神父，根本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我只看得到你的痛苦。你正在忍受与所有人不同的痛苦。”神父微笑着邀请我进去， “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

　　哦，和我说说吧，让我听听，究竟又是怎样可耻的罪过。看他的神情啊，大概又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可怜虫。一阵刺耳的蜂鸣过后，我的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这些侍奉着上帝的仆人，全都一个模样。

　　“我不能进到教堂里面。”我说。

　　“哦，那么我不介意在外面谈。”他继续微笑。

　　“我杀了很多人。”我开口说道，看到他漂亮的黑色眼珠颤动了一下，“为了满足我的饥饿感。你知道，不这样我根本活不下去，而我需要活着。”

　　“你是一个罪犯。”他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

　　“是啊，我是一个罪犯。”我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感觉手心里传来对方剧烈的颤抖，于是俯身向前，对他耳语道，“我需要他人的生命来成全自己。你怎么看呢，神父？我曾经也和普通人一样，和你信仰着一样的神，奢求得到他的救赎，但结果又如何……”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神父的肩膀渐渐变得僵硬，他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只是艰难地发出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抚摸着他暴露在外的脖子，那些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将嘴唇贴近他光滑的颈部，张开嘴露出獠牙，但并不准备咬下去，只想恐吓他。我不想对人类怀有敌意，所有的怨恨，都是针对我自己，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

　　但神父又开始颤抖，我几乎压不住他了。

　　“愿……”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年轻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宽恕你。”

　　我收紧了抓住他肩膀的手指，努力收回獠牙，近乎虚脱般地重新站直身体：“是吗？但愿——”

　　“噗——”听见尖锐物体刺穿衣料的声音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对面的神父眼神依旧充满恐惧，他颤抖的双手间紧握着一把十字架，尖利的下端已经深深埋进我的胸膛。

　　他推开我，甚至连神圣的武器也没有取出来，就逃也似的跑了。他摔了好几跤，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我握住了十字架，把它从胸前拔出来，伤口瞬间就愈合了。他偷袭得太匆忙，那非银制的十字架也没有命中要害。

　　伸出手指擦干净了十字架上的血迹，我将它放在小教堂的门前，重新裹紧大衣离开了。

《早中世纪的爱尔兰圣人和墙头们》
奇文，只能说典雅与神圣共存。在这个浮躁的网络文学风气中，此文犹如一股清流般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