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樱鬼]茶叶梗

　　又到了京都的樱花盛开的季节。

　　医馆的前院就种着一棵有好些年龄了的樱花树。虽说前任屋主临走前，才拜托过房子的新主人好好照料这棵由祖上种下的红樱，但年迈的他才刚走不久，这段嘱咐很明显就被此刻房子里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拜托了。只有这棵树，无论如何都必须存活下来。”
　　“我明白了。”

　　虽然她的确是这么答应过……

　　筱飞叹了一口气，合上手里厚度吓人的书，把它放到了一边。除了大门旁边那棵让前任家主万分留念的红樱以外，房子后方也是被粉白的花和棕黑的枝干簇拥的世界——从围墙上看出去的话。几乎边开边落的樱花顺着初春的冷风穿过回廊，一片一片地打在她安置在风口的左腿上。

　　“啪——”
　　再让花瓣飞进来，她好不容易打扫干净的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筱飞真的不敢想象。清理了半天自顾自透过拉门飘进来的花瓣无果，她干脆把纸拉门关了起来。

　　如果只是单纯的赏樱，作为享乐主义者的她相当乐意。但如果赏樱的同时还要关心场地的清理问题的话，就算是再美丽的樱花，看起来也会不那么对胃口。

　　她大概在这个地方坐了很久了，刚才还躺在自己腿上的《本草纲目》被自己翻过了多少页，她是没有什么概念，但手边凉透了的茶和院子里开始弥漫起来的、不知道从什么方位传来的食物气息，还是明白地告诉她：“你又空耗了一个上午。”

　　拉扯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衫，想到即使只是要吃个面也要自己生火烧柴，筱飞就一阵头痛。她想念有瓦斯炉和电磁炉任自己选择的生活，真的。

　　去年的今天，京都迎来了它末日的前兆——一个名叫筱飞的外地人。性别女，年龄不详，明明看起来是个相当典型的女性，却一个人开着施用奇特医术的医馆。她说话时并不带有关西方言，偶尔比较微妙的音节从她嘴巴里被说出来，听起来甚至不像本国人会有的口音。虽说她出门频繁，但目的地不是市场，就是附近在日间也会营业的餐馆。

　　嗯……是个很特别的人物。

　　虽说如此，她的医馆还是从来没有缺少过名为客人的生物。原因很简单——筱飞小姐她包治百病。

　　说是包治百病可能有些过于夸张，但她与外表不符的医学技巧和看起来相当丰富的经验，还是让当地容易头疼脑热的居民们相当受用。即使她给的药一般都苦得让人反胃或者几天吃不下东西，但喝过后一定马上有效。

　　嗯……是个很特别的、医术很高明的人物。

　　午后以前如果再没有病人上门，那筱飞今天的客人，就只会有平均两天来一次的那一位。锅里的饭和汤暂时来说都还没出现问题，她想了想，又转身在旁边的架子上找到了自己的腌制缸。

　　味增腌黄瓜——她近三天来没有变动过的菜式。腌制缸已经快要被掏空了，大概明天她就能把里面剩下的黄瓜吃完。她该想想之后几天的菜该怎么办了，或许她可以做点味增腌茄子？

　　总之筱飞正在尽量避免去想到比清理花瓣还让自己头痛的病友。就是那位有着蓝紫色的长发，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地穿着通体黑色的和服，虽说被传为无口系的美男子，但在筱飞看来完全是NO ZUO NO DIE系的——

　　斋藤一。

　　午饭相当简便，即使只是初春，近来变化多端的天气还是相当不利于食物的储存。做了近一年相同的菜式，米饭和味增汤到底是什么味道，好不好吃，筱飞已经没有多大概念了。她只是需要填饱自己的肚子。

　　摄取热量是人类活着的第一条件。

　　大概估计了一下斋藤会在多久之后到达，一口一口吃着白米饭的她决定等一下先把藏书箱整理一下。虽说心里是这么想的，在前门被敲响的一刻，她还是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汤，拉稳肩上的外衫慢慢移动到了门口。

　　反正，她已经想象不到比吃饭吃到一半就被人拉去为农妇接生更加乌龙的事情了。

　　比起经常打理的后院，房子前院甚至显得有些……放荡不羁。即使前院的樱花树从来没开过花，从别处飘来的凋零花瓣在积累了两天后，也已经铺满了从大门延伸进来的石板路。被凉风轻轻一吹，难得有几片没有被簇拥紧实的花瓣打着旋从地上升起来，贴上她在走动间微微晃动的和服下摆，又顺着面料滑归地表。

　　盘算着即将到来的夏季，筱飞小心地升起门闩。她发誓过了这个春天，她绝对要把这扇门换掉。每当对于女性而言看起来显得过于沉重的门闩被升起，它和门之间总会因为摩擦而发出让人牙痛的声音。当有客人来到的时候，开门的瞬间就会变成让双方都相当尴尬的时候。

　　但假如这个客人是斋藤先生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筱飞刚刚出力把木门推开一条小缝，门缝间就伸进来一支带着花苞的深棕枝条。在被带到医馆来的路上，它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枝条上已经绽开了两朵粉嫩的小花，但精致的花苞还是让它看起来相当青涩。无论是花苞还是已经展露的花瓣，都没有一点被压迫或者折擦过的痕迹，清清爽爽地粘连在一点也不特别的树枝上，让树枝看起来也亲切了不少。

　　“日安。”斋藤一安静地对着终于把门推开了的人笑了笑。手上从河堤旁的樱花树上折下的枝条在突然吹来的一阵风里晃了晃，但他还是不急不缓地把它递向了面前的人：“河堤旁的樱花开得很漂亮，想让你也看一下。”

　　这是一个总能把极致尴尬的场景变为极致唯美的画面的男人。

　　筱飞低头看了一眼对方并没有被套入外衫袖管内的左臂，叹了口气，伸手接过眼前的花枝，侧身示意来人跟着自己进来。斋藤一并不是第一个和她说今年河堤旁的樱花开得很漂亮的人，但他的确是第一个直接把花带到了自己眼前的存在。对于这个相处久了才能发现他根本纯粹至极的男人，筱飞在接待作为病友的他近一年过后，对他所有举动都已经免疫了。

　　这次斋藤一受伤的地方在左手臂上。肩上的伤口很深，发展趋势却很好——比上个月对方半夜带着一身血来敲门时身上的光景要好太多了。

　　确认过还特地给自己送来花的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筱飞把沏好的茶往对方跟前推了推，起身到隔壁的药房抓药。午后的太阳有些大，即使只是透过拉门的纸照射进来的阳光也相当刺眼，散发着感受得到的热度。

　　她印上了红云的外衫下摆从门后消失，不久后，斋藤一就听见隔壁药房传来拉门被关上的声音。房子里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处在闹市之中，但只要进了主屋的门，就无论如何都听不见一点多余的声响。

　　筱飞此刻大概刚爬上药柜前的爬梯，一点点用秤砣称量自己需要的药材。过了很久之后，墙的另一端才传来研磨药材的声响，石头之间的碰撞和摩擦声相当具有存在感。

　　斋藤一今天来的很早，可以说让筱飞觉得有些措手不及。但毕竟她本身就十分空闲，大把的时间无处利用，无论斋藤一什么时候来，对她而言都没有多大不同。每天赏樱饮酒的现状，和她理想中的生活方式无论怎么看都不大一样，现在连她自己都不住开始怨念，为什么这一次的休假会这么漫长。

　　墙壁这一头的斋藤一已经相当习惯那一位的办事方法，此刻正披着外衣，一点也不大意地欣赏茶杯里立起来的茶叶梗。

　　——是吉兆。

　　他裸露在空气里的左半边臂膀不断受着阴凉空气的干扰，无法避免地觉得有点冷。虽然大概能猜到为什么女主人不愿意让阳光流漏进来，他还是选择了打开身边的纸拉门。反正问诊结束之后，会客室也只会是由他来清理。

　　这大概是此刻唯一一块位于京都，却一朵樱花也不愿意盛开的地皮。院子里种着好几棵树，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连斋藤一也不大会相信，那几棵光秃秃的树和围墙对面的烂漫樱花是同一个品种。

　　在前任屋主前田还在的时候，这几棵树龄惊人却甚至不再会长出一个花苞的樱花树，在附近的地段已经相当有名。不少邻居认定这几棵树之所以不再开花，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作为一棵树的极限，连带着它们继承了房子的前田应该考虑重新重下几棵新的樱花。

　　“奇迹会发生的。”说了近十年一样的话，前田最终也是笑着把树和房子一起卖给了那个有着奇怪姓氏的女人。

　　类似的传言并不算少，光是到了斋藤一耳朵里的，就有超过两个版本。关于前田为什么会选择卖掉这块地皮上的所有东西，他一点也不感兴趣。斋藤一之所以会把这个版本的传言记得如此清楚，原因只在于他非常看好传言中前田说过的话。

　　——“奇迹会发生的。”

　　“啪——”
　　筱飞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会看到会客厅靠外的一侧落满了花瓣，真的。她只是低头叹了口气，端着手里的木盆小步走到男人对面坐下。熬药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猜测了一下眼前的人会不会从自己走开开始，就一直敞开着拉门坐在这里，筱飞最终还是决定以医者的身份向对方下个通牒。

　　“如果不想早死，就安分一点。”你又不是恶魔兽。当然，她适时地把后一句话留在了轻抿的嘴唇后面。

　　不大清楚正在帮自己上药的医师在想什么，斋藤一只是沉默地又笑了笑。

　　在把特别的医师小姐弄到手之前，他还没有安分的打算。

　　撇开视线观察着落在木地板上的淡粉色花瓣，视线中，茶杯里的茶叶梗仍然自在地立着，随着不时穿过敞开的拉门传进来的微风，在浅棕色的茶水里沉沉浮浮。这样的场景其实有些有趣，但看起来相当专注地观察着它们的斋藤一实际上却在走神。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奇迹，那麻烦让筱小姐赶快知道我的想法吧。’想到让人头痛的问题，斋藤一抿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正在折腾绷带的筱飞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再下手时已经比刚才小力了不少。

　　如果连为幕府工作的武士都会因为自己的包扎技术而痛得叹气，那她差不多就该回去重修临床了。

　　今天的筱飞小姐和斋藤一大人，思想仍然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

　　冬末，明明是相当阴冷的天气，筱飞却难得没有披上自己的外衫。殷红的和服在她身上看起来有点违和，却不影响她一如既往散发着让人无法正常讲话的强大气场。此刻，她只是有点好奇，对面的男人刚刚是不是说了自己听到的那一句话。

　　“请接收我的提亲，筱小姐。”斋藤一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干脆闭上双眼，连面前茶杯里立起的茶叶梗也不去观察。

　　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的。

　　房子里的沉默很漫长，漫长到连低着头的他都记不得，从刚才开始直到现在，拉门外已经吹过多少阵风了。在冬天的白雪里，医馆难得看起来和周边的房子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唯一不开花的空白，也没有唯一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院子。

　　围墙另一边的房子兴许是在烤栗子或者是红薯，甜腻的味道氤氲着空气，一点一点地把围墙这一头的院子也温暖了起来。筱飞好像是闻到了久违的甜蜜气息，甚至没有请斋藤一抬头，就自顾自地扭头看向拉门外面的世界。

　　中午时刚下了一场雪，现在院子里永远光秃秃的几棵樱花树正被积雪覆盖着。有的水汽甚至在枝头凝成了霜，从远处看去反倒有点像春天盛开的花。

　　这大概会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天气已经准备开始回温，春天快到了。

　　斋藤一也没有任何举动，甚至连低垂的头他也一直任由它低垂着。他有些紧张，虽说自己的确是有过完全的准备才提出这般无理的请求，但作为主动方的不安心理还是不断攻击着他。

　　等到连注满了滚烫茶水的被子里都不再升起水汽，他还是在不引起对方注意的情况下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
　　“等到这里的樱花盛开的时候。”顺着对方的声音，他快速地抬起了头。筱飞并没有在意他有什么动作，只是一直看着院子里被溶化的雪水不断冲刷着的樱花树干：“等到医馆的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我明白了。”

　　=

　　来年的春天，等到京都的樱花开始凋零的时候，斋藤一一如既往地敲响了医馆的门。

　　天气很好，半空充斥着夏日前兆的气息，闷热的空气却让人忍不住微微一笑。从围墙上方伸到了街道上的樱花枝条在热风里轻轻摇晃，就像去年他送给自己心上人当年开得最漂亮的樱花时一样。

　　或许是从别的地方飘来的一片花瓣粘在了过长的枝条上，深棕的樱花树枝上泛着点点粉白。反正房子里的人似乎还没到达主屋的大门，他干脆走到了那根树枝下方。

　　它大概是从附近贵族的院子里飘落出来的，色泽看起来就相当纯正，如果把它做成压花，应该会很好看。如此想着的斋藤一大人，在笑着准备把那片花瓣取下来的时候，微微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那并不是一片花瓣。
　　那是一个花苞。

　　从河堤的方向传来一阵风，在斋藤一的眼里，他只看见了房子的后方翻起一阵粉白的浪。从后方院子里升起来的花瓣数量多的惊人，连他身后的路人都忍不住停下来发出惊呼。

　　医馆的樱花开了。

　　风的强度很可观，干脆啪地一声吹开了医馆的大门。这扇门是今年刚开始时由斋藤一换上去的，透过门缝，他一眼就看到了曾经被自己亲手安上去的门闩，此刻它被立在门边的墙上。

　　会客厅的纸拉门没有关，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走了进来的斋藤一刚绕过走廊，就看到了几乎被粉白色称霸的世界。拉门大概已经被打开很久了，半个会客厅的地板上都已经铺上了擅自穿过了回廊的花瓣。平常作为操作台的矮桌上早就摆着沏好的茶，直立的茶叶梗又是在风里一下一下地沉沉浮浮。

　　【一百五十年之后再来吧。】

　　其实筱飞的声音和她的气场非常不符，清甜柔软的声线总是能让人会心一笑。此刻，斋藤一只是看着那张被压在茶杯下的纸条，就能想象得到对方对自己说话的样子。

　　茶叶梗一直没有沉进水里，斋藤一也就一直都坐在矮桌前，欣赏着自己的奇迹。他好像在想着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后院的樱花开得很惊艳，随着几乎从下午开始就没有停过的风，数不尽的花瓣不断地在他眼前升空。黄昏已经过了，如果再不回去，就太不合理了。

　　他伸手拿过了矮桌另一边放着的地契，慢慢地站起身。当走到会客厅的门外回头看时，他甚至发现，连那本几乎要被现在的前屋主翻烂的草药书，都还躺在角落的矮柜里。

　　他暂时没有心情去清理有些狼藉的会客厅，却还有兴致对着没有人的房子笑一笑：“一百五十年之后对吗。”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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