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愿

　　静悄悄的。

　　夏日天长，申时的日头仍是烈性十足，亮晃晃的挂在天正中。

　　今日，异常清亮的日光，轻洒在一身红衣的她站在窗边望的容颜，让她在这片刻无比缥缈。

　　看着那些人一个个掩护着走出后门，她微微笑着，云淡风轻。

　　他们，会活得很好，不必她再去想了。

　　眼神瞄到被人抬在竹担架的少年，她怔怔轻叹。这样最好，他再醒来，便又是一番人生，没有血腥灾祸，太平盛世将至……

　　他们的太平盛世。

　　遂愿见一行几十人走远，似是入了山林，便关了窗子，走回靠墙的白玉床边坐下。想一想，又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伸手轻推黑木雕花门。

　　推不开，外边上锁。

　　大概，这天女阁每一扇门，都锁了吧？

　　她笑叹，摇摇头，走回床边坐着，扫一眼有些空荡的房内。

　　这次，她算是遗憾最少了。

　　脱下外袍，她觉得有些困倦，便倒向床上，沉沉睡去。

　　梦里面，有人笑了，有人怒了，她都只是在旁看着，知道自己插不上嘴。

　　接着，她好像真的开始梦了。梦到生她的千芒树，梦到那万年冰冷的熟悉气息，和一双最美丽的碧色眼眸……曾经，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便让她凝聚成形。

　　好久好久了，她好累，想回去睡了，再也不醒来，再也不梦。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她听见自己发问，却不知是在问谁。只觉得恍惚间，碧色眼眸中流光溢彩，便感觉到淡淡的气息接近。她心一动，满是欢喜。

　　是‘他’……‘他’终于注意到她，终于……看了她第二眼。

　　你可是……绽放得疲累了？淡然飘逸的美丽声音飘进她的意识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拼命的想再看那碧色眼眸，却力不从心，眼前一片迷蒙。

　　罢了，我可从不强求……你若想，便凋去吧。漫不经心的声音带着她所眷恋的冰冷，她在梦境里，也微微抖起来。

　　你仍是这般无情。一个稍显稚嫩的孩童声音，情绪复杂的横插进来。太复杂，遂愿分辨不清是何情绪。

　　是是，你批评得对……漫不经心的声音仍是漫不经心，却明显的开始远离她，话到尾声，她已完全听不见任何声息。

　　心中却仍是喜悦。‘他’竟然向她说话……就算语气那般不在乎。

　　还好，就快回去了。在梦中安慰自己，碧色眼眸仍在她心头徘徊不去。

　　‘他’已经许诺，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雷声……怎会有雷声？她在梦中一惊，千芒树，碧色眼眸，就都不见了。

　　遂愿心里一颤，在满室夕阳中醒了过来。

　　不是雷声。有人在……不远之外，砍门。

　　“竟然这么快……”她仍是迷糊着，喃喃自语道。这样披头散发的，倒也符合妖女的形象。不过，外面大概层层锁起，这样一路砍进来，也真是辛苦。

　　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再睡回去，让来人下手时也省点儿心，几尺之外的黑木门就被人撞开，一个人影冲进来。

　　本来遂愿还软软的靠在床边，睡眼朦胧。这人一冲到她身边，她眼望过去，便皱眉。

　　“你……干吗回来？” 她呆呆问道，怀疑自己还梦着没醒。

　　“怎么？不行吗？！” 一身张狂怒气的少年身形摇晃，把手中长剑扔掉，踉跄着扶住床柱。

　　遂愿沉默。

　　“……你知道？” 少年站在床头，满脸阴沉。“你知道他们都逃了？！你……看见我被带出去？”

　　除了沉默，遂愿不知道怎样应对。心慌一起，她下意识向少年的额头看去。

　　少年站在背光的方向，面孔完全浸在周身的阴沉之中。她眯眼，想要看个真切，却被少年伸出的手掌遮住双眼。她没躲闪，就任他遮着。

　　“看了也没用。” 他本来清朗的声音粗铄，似是伤了喉咙。“也别说我不该回来。”

　　你不该回来。遂愿在心里默默说道。

　　“你……累了么？” 她小声开口，他的手仍是遮在她眼上。“坐下来，歇息一下可好？”

　　少年顿了片刻，才稳下絮乱的呼吸，收了手一侧身坐上床尾。

　　遂愿垂着眼帘，慢吞吞的坐直身体，靠上床柱。

　　似乎……有什么味道飘散。但她心里纷乱，并没计较。

　　“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的声音仍是嘶哑。

　　怎么回事……她又怎么解释得明白。

　　“他们说的，都没有骗你。” 遂愿想想，只能这样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房里，知道的，不比你多。”

　　所以，她已经知道了，却仍一脸若无其事。

　　“那个该死的道士！” 少年嘴里突然咒骂，脸上狰狞。

　　“你……你怎么不信他？” 遂愿还没真的从梦境里脱身，说起话来也有些迟缓。

　　“废话！！” 不出她所料，少年心火又起，瞪他。“ 难道你想叫我信？！”

　　真爱生气。遂愿无奈的回视他。

　　“当然。” 她缓缓答道，脸上仍是平静，跟少年的激烈脸色对比强烈。“ 如果你信他，对我们两个都好。”

　　少年闻言，危险的眯起眼睛，半晌不语。

　　她整理一下心头的情绪，不再去想刚才的梦境。

　　“你知道么……凡事，不是你瞒着不说，我就永远猜不出的。” 少年沉声开口，眼神也突然漆黑不见底。“我虽然意气用事，却不愚笨。”

　　遂愿从没见过少年深沉的这一面，一时间不觉怔住了。

　　“十三……” 她轻声唤道，却不知要说什么。

　　十三也知她心思，自顾自说下去。

　　“你明明不喜欢独自一个人，却仍是决定跟人保持距离。想一想，放了情分，最后若是现在的场面，自然伤人……到这时候，不是背叛，便是有人顾着情分，硬留下来，丢了命。”

　　十三声音里带着压抑，脸上的表情也藏在床帐的阴影中，让遂愿看不仔细。她垂下眼帘，不言语。

　　“不听，不看，不说……这样的话，是为了神仙的清心寡欲呢，还是为了不去搅起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或者……是为了让你在这时候，心中毫无牵挂？！”

　　遂愿微微低头，仍是无语。

　　“说来说去，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理由。” 十三终于压抑不住，明显的咬牙切齿。

　　“ 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吧？！”

　　见遂愿沉默着没反应，十三火大的伸手出去抓住她肩膀，逼她抬头。

　　“说话啊！！”

　　说……说什么？她是不知如何是好啊……怎么也没料到，他竟回来找她。

　　“你……要我说什么？” 她轻声说，目光看他一眼便垂下，见他手臂带伤，不觉皱眉。“你受伤了？”

　　“……好！不说是吧？我也不需要！” 十三见她仍是遮掩，眼一眯，立刻起身，用力将她也拉下床铺。“ 现在就跟我走！”

　　“等等……你……” 有些狼狈的被他拉着，遂愿本想说，我只着单衣，这样不太合适，但是没了床幔的遮掩，映着满室夕阳的余晕，她便清楚的瞧见十三身上。

　　才知道，空气里淡淡飘散的，是血腥气味。

　　才知道，他神色疲累，伤痕累累，好几处还流血不止。

　　慢慢回眼，终于，看见床上斑斑血迹。

　　眼前一片黑暗。她晃了晃，白了脸色。

　　竟然，竟然……她竟然让他被人伤得这样重！

　　十三见她变了脸色，却不知为何，马上扶住她肩，无措的皱眉。

　　才要开口问她哪里不舒服，就觉天地开始震动。

　　十三一惊，忙护住她，四处看去。

　　是……地动么？不……不像。房里震得实在厉害，他震惊的看着角落里几盆珍稀的盆栽迅速枯萎成灰，家具倾倒破碎，几个大花瓶也说破就哗啦一声碎裂，飞散满地。

　　空气中弥漫暗色粉尘，毁灭的气息四散。

　　他抱着她蹲下身，将她的头护在怀里，躲闪四处飞散的东西碎片，心里禁不住骇怕。

　　这……到底是什么？

　　“不……不行……”

　　听到她在怀里微弱的低喃，十三低头察看。

　　遂愿紧闭双眼，皱眉，连嘴角都抿着。

　　“别怕，我不会让你伤着的。” 十三低声说，心里却是没底的。

　　“不……是我……我不能气，不能气。” 遂愿摇头，双手握拳，深深呼吸。

　　随着她深呼吸的动作，天摇地动竟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两人跪坐在地，十三仍是护着她，也没漏听她之前嘴里低喃的话。

　　“是你？” 他轻声问。“……你一恼，就会这样？”

　　遂愿默默点头，想离开他怀里，却被他压回去。

　　“你为什么气恼？” 十三看着房里一片狼藉。好好的东西，她一恼火，就自己破裂。难道那次，那银镜也是——

　　“他们把你伤得这样重。” 遂愿闷闷的说，语气极其低落。

　　十三放开她，见她神色沮丧，心头不忍。

　　“我死不了……不就是流点儿血，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在乎的说，却暗暗为她的恼怒而心情愉快起来，伤口好像也不像之前般疼痛。

　　“我这一气，又毁了许多东西……” 遂愿怔怔道，径自走到窗前。十三跟上去，往她推开的窗外一看，不禁一震，沉默。

　　天女阁四周，一片死气，莲塘都已干枯。

　　不光是天女阁院内所有花草，连附近街道上的白梨树，都在短短片刻间枯萎发黑。

　　“……便是妖女，也不会造下这样的祸害吧？” 看了半晌，遂愿淡淡开口，教十三心里发痛。

　　接着，她转过来看着十三，神色专注地。

　　又是那种风平浪静的认命表情。十三皱眉。

　　“若我说，我真的是妖女呢？” 她垂眼，问道。

　　“那也无妨。” 十三答道。“我倒宁愿你真是妖女。” 若是妖，她便不用回去天上，他便不用心底这样苦痛。

　　遂愿怔怔叹气，嘴角染起笑意。

　　“没想到，这次竟会有人陪我。” 终于，她开口，之前低沉的神色已不见。

　　说罢，她便抬起手，手上泛起莹然白光，似雾涌动。十三瞪大了眼，看她的手往他身上伤口拂去。

　　伤口，当然很痛，但他一直忍着，绝对不允许自己还没见到她就倒下。血，流了不少，但他无心关照，就怕自己一停下来，便要遗恨终生。

　　其实，他早该倒下。生平第一次真的杀人被杀，他能活着，全靠心里豁出命去的固执和怒气。

　　只为了她。

　　而她，为了他的伤动怒，为了他动用神力，心里仍是有他。就算不能长久，就算他立刻死了，也没有什么好不知足。

　　“……好了，不疼了。” 见她治愈了他的伤口后，仍是不放心的查看，他喉咙一涩，低哑道。

　　她点头，走回床边，却慢慢坐在云羊地毯上，后背靠上白玉床。

　　“跟我走。” 十三上前两步。

　　“我不能离开这里。” 遂愿仰头望着他，缓然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有这一天的。”

　　见十三仍站着不动，遂愿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十三犹豫片刻，还是顺了她的意，在她身边并肩而坐。

　　“那道士与你有什么仇？” 他低声问。

　　“素不相识，他只是一颗棋子，无关紧要的。” 遂愿考虑片刻，答道。“反正事已至此……我说了原委，你可愿意听？”

　　“当然。” 十三答道。“但是……他们怕是再过不久，就会找来这里了……”

　　“我知道。” 遂愿软软的安慰着。“我已作了决定，你不必担心。”

　　“……好。” 十三长叹，放弃了带她走的念头。

　　遂愿抿抿嘴角，眼神望着窗上已经淡去的夕阳。

　　这一次，她竟然不是一个人……现在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呢？

　　“我……从有记忆起，就知道我跟别的神是不一样的。” 她细细述说，声音如清泉。“我虽是神，却只在天界待了短短一段日子，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一直到现在，若叫我描述天界是什么样子，我也是说不出来的……相比之下，反倒是人间，我才停留得久一些，虽然总是来来去去，但次数多了，总是比较熟悉。”

　　“那……你都待在哪里？不是五百年才来一次么？”

　　“人间，不只一个。” 遂愿平静的答道。“我若不在凡间，便是睡在自己的结境中……现下，我的仙魂还睡着，等我回去，便是醒了。”

　　“你……这样来去，是为了什么？”

　　遂愿沉默着思考片刻。

　　“太平盛世。” 她轻启唇，吐出几个字，然后有些好笑的叹口气。“我离开了才会出现的太平盛世……只可惜，这次，我停留太短，也就只能坚持几十年光景……最多百年，然后，又是兵乱杀戳——”

　　“那你为何不停留得久一些？” 十三脱口而出。

　　“这……不是我能定夺。” 遂愿悠悠叹道。“来时不由我，这离去……就更不是我能决定。”

　　看了一眼十三，她不顾忌的说出心头话。

　　“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停的梦。” 她低声道。“ 睡在结境之中，并无时间计算。我睡着，一个梦的光景，便是入世一回。有时会醒来，但也都是短短片刻，不久便又要睡去——有时，一连梦上十几回，也不会醒，只是无梦而眠——既是梦，当然开头结尾都由不得我。”

　　“你……现在是在梦中？”

　　“不……我的魂魄身体已经入世，仙魂却还睡在结境之中。我说是梦，只是因为等我离开，便会回去结境中继续睡着梦着，或是醒来……就像人做梦一般。”

　　睡着，梦着，千年万年，永生永世……十三怔怔的想着，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我大概……是最不像神的神了。” 遂愿弯起一个柔软的笑。“关于天界，我一无所知。幼时见过几面的姐姐们，大概现在也早忘了我吧……很奇怪吗？神仙也是有亲人的啊，只不过不是血缘联系而已。我有四个姐姐，我们都是千芒树所凝结的长生神，不过姐姐们都在天界做事，我……从我能掌握神力起，就自己离开，睡进结境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连我都快忘记了。”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十三低声问道，眉头皱得死紧。

　　“我这差事，可是被很多神羡慕啊——” 遂愿笑笑，闭上眼睛。“整日只是睡，在凡间也是被高高捧着，随便呼风唤雨，没有动用神力的限制。只是每次离开的时候麻烦一些……说到底，公不公平，我可不敢评价。”

　　“没有动用神力的限制啊……你不是说，神力不能滥用？”

　　“那是我自己的计较……我的仙魂不在凡间，神力用得越多，人身就越容易沾染七情六欲，要离开的时候，就更难些。” 遂愿摇头叹息。“以前，我还会开放天女阁为百姓看诊，或是开坛乞雨，但多少次走得艰难……到后来就干脆不再近人了。”

　　“……怎样走得艰难？是不愿离开么？” 十三听她语气似乎起了波动，心中隐隐不安，不禁问道。

　　遂愿看了十三一眼，眉间轻染郁色。

　　“走是愿意走的，只是心中……难免苦痛，甚至气恼。你也看到了，我一气，总有生灵受害……心中越是念着情分，苦痛越甚，死去的生灵越多……这样一个恶性循环，到最后伤人伤己，空留遗憾——”

　　心中不安越发扩大，十三突然抚上遂愿的手，握住。

　　“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那么，就，就是每次都是如此了？” 他没料到遂愿突然反握他的手，不由得结巴起来。

　　遂愿轻轻笑着，笑容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淡薄。

　　“妖女，祸害，精怪，灾星，恶鬼……名称会变，但大致都是一样。每次，只要是这样的谣言一起，便是我要离开的时候了。” 她似乎很悠闲的半眯起眼睛，嘴角的笑仍在。“人言可畏，人心多变。世间之人啊……可真是永远叫人猜不透的生灵了。”

　　十三不语。幼时颠沛流离，他最清楚人心善恶，所以一句替世人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莫须有的谣言，就能在几天内将崇拜化成憎恶，原来她早知道会如此……早知道啊——

　　“民众如此愚昧，你不恨吗？” 他涩涩开口。“你带来了太平盛世，天下人却认定你是妖物……我听见他们说，很快就会来围住这里了，不会放你生路。”

　　此时，他并不真的担心她性命。再多杀手，只要她一怒，多半也马上落地成灰。她说不走，必定是心中有底，知道他也不会有危险。

　　因为他知道，现在，她心中尚存情分，绝不会再让人伤他。

　　“你们的神史中，可曾提到过，天女遂愿是如何带来太平盛世？” 遂愿安静一阵，不答反问。

　　“没有，你……人们心中向来是不敢妄加猜测的。” 可笑的是，等她真的出现，那道士几句话，便人心大乱……十三摇头。“我也曾奇怪过，为何上神论中，对你的描写那般模糊。”

　　从来没有记述吗？倒也是……合情合理。遂愿不自觉地又起笑意。

　　“那是因为……他们，想忘记啊。” 她轻声答道，抬眼，发现天已入夜，房里灰暗下来。

　　抬手一挥，散落在地的珍宝碎片开始绽放夜光，映得房内一片柔和。神力，她这次用得不少，但心里却已经不甚在乎。

　　“孽业，不会因为我离开就一笔勾销……每次太平盛世到来之前，总会有一番报应。” 遂愿微微皱眉，叹息。“我总觉得这样不妥。可从我离去，世间便再与我无关，也不会想去插手其他神官的工作了。”

　　此时，隐约响起嘈杂之声，远远的，在夜色中匍匐涌进。遂愿却恍如未闻，径自说下去。

　　“人做了错事，在知道不可能补救之后，总会想办法忘记的……就算不忘，也决计不会再拿出来说。反正心中有愧，活着一世也是压抑……所以我想，还是忘了的好——”

　　“冤枉了你，罪孽很深吗？” 十三听到外头那些声响，不禁一僵。

　　遂愿轻轻摇头。“罪孽，都是由恶果而生……只是心底恨我，无关紧要的。”

　　“恶果……” 十三喉咙一紧，突然觉得心跳疼痛起来，耳朵里怦怦乱响。

　　遂愿安慰的紧握他手一下。

　　“每一次我离开，都是有人送我，然后背负相同的罪孽。” 她的声音平静柔和似水，十三却听得脑中一片冰冷。

　　“罪孽，便是因为杀死我。”

　　十三石化，脑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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