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柳老不吹绵

　　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只知道在一年年花开花落春去春来中，我渐渐长大了。
　　局势一天比一天差，为了节省开支，家里辞去了大半的佣人，奶娘也在去年冬天回乡了。当年那条漂亮的嫩黄纱裙已压了箱底，前院的那棵老柳树已死了大半，笼架里的鹦哥老了，再也打不起精神婉啭学语。
　　不管怎样，春天依旧是轻轻地迈着她顽皮的脚步来到了山阴，才是早春时节，满山满山就已飞遍了粉白红紫，暖暖的春意多少驱散了一些金人南侵带来的恐惧和不安。
　　站在铜镜前，我看着镜中亭亭玉立的自已，伸手梳理着自已乌云般披泻在两肩的发丝，两朵淡淡的云霞在脸际晕开，我知道，属于我最美丽的时候到来了！
　　推开窗，屋外空地上是我精心收拾的一小片花园，刚破土的嫩芽顶着清晨剔透的露水，衔虫儿的鸟雀摇着可爱的小脑袋在庭院间飞来跃去，深深地吸着甘洌甜美的气息，我诗意涌上心头，禁不住吟道：“春晓，春晓，满院绿杨芳草”。
　　弟弟修齐从窗畔探出头：“大才女姐姐，你又填新词了？”
　　我回身从台几上取出昨日买来的团扇，画中彩蝶翩跹美人倚窗，上面有一阙如梦令：
　　独倚博山峰小，
　　翠雾满身飞绕。
　　只恐学行云，
　　去作阳台春晓。
　　春晓，春晓，满院绿杨芳草。
　　落款是陆务观。
　　我持着团扇着朝弟弟比去，“呶，是这扇面上的词，扇面不算精致，一看就是摹仿原画而作，但是这阙词实在是填的好！”
　　“陆务观，夫子没说过啊，是前朝的大诗人吗？”弟弟搔着头问道。
　　我不禁菀尔，“应该是本朝的人作的，一两阙诗词写得好也不见得就是大诗人了吧？”
　　弟弟扮着鬼脸道：“肯定又是个老伯伯，一大把胡子，手上的扇子就扇啊扇得没完！让爹爹请他来给姐姐当先生！“
　　知道我最怕老学究摇头晃脑的八股文，弟弟咳着声学老先生的声音逗我：“女学生，请念《女则》一百遍！“
　　我扬着头，“我现在不怕背《女则》了，你去跟爹说啊，我记得昨天有个人文章作不出来，是谁求我写来着？啊呀呀，我怎么忘了？或许我一会吃饭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我哼着小调忍着笑意就径直往前院去，弟弟在身后粘皮糖似地撒娇，婉转的童音洒满院落，我将团扇举目端详，透过薄薄的扇面纱罗，我眯着眼似乎看见了云雾缭绕软柳清风的怡人景致，好美的词，陆务观，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吃饭时又不见娘，每年到春日娘亲就患咳疾，家里很多次都计划都要去禹迹寺沈氏园赏春踏青，都因为娘反复发作的病情作罢。
　　督促弟弟乖乖坐在书房里写字念书后，我放弃了做女红的打算，轻轻走到前院厢房窗前，早以不用踮脚尖趴窗的我静静往里看，想知道娘亲起身了没有。
　　早晨的嫩阳透过窗棂铺在屋内，娘亲微躬着腰在镜前梳头，我走进屋里，拿过梳子，细细地梳理起娘的一头青丝，一边和娘亲随意叼着闲话，忽然惊异于那曾经如雾似水的秀发中竟会冒出几丝白发，小心地扯下藏进袖中，这个细小的动作怎瞒得母亲镜中的双眼。
　　“琬儿，你长大了，娘就老了，几丝白发算什么！”娘含笑地拍拍我体贴放在她肩上捏拿的手。
　　我揽着娘的撒娇道：“娘不老，娘怎么会老呢！”摇着娘的我一时震住了，因为我的目光在那一霎那被台几上的光亮夺去了焦距。
　　那是七岁那年姑爹寄来的紫檀木盒，古朴大方，雕工精细，吸引我的，正是这盒中盛着的被朝阳映射得闪亮璀灿之物。
　　一只锍金凤钗静静地躺在粉红的锻面上，凤首高昂，口衔流苏，缀满翡翠宝石的凤翅行云般铺开，尾翼漾着一弯璀烂软软地垂曳。
　　我出神地盯着金凤，仿佛中听见轻风徐来，凤萧细吟，那蘖磐凤凰的浴火展翅的仰天长啸。心里渤渤淌过的血液一下子停住了奔腾，我凝视着金凤竟不能呼吸。
　　娘亲注意到我的失神，不作声默默地合上紫檀木盒。
　　“那是当年姑爹托人寄来的的盒子吧？”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娘笑着起身拉着我往外走去，只是点点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思忖着娘亲嘴角若有所示的笑意，我敏感地发觉，这只金凤，是与我有关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发髻上簪上了这只凤钗，我才意识到，我与它的缘份是冥冥中上苍注定的，因为它，我从此踏上了一条无悔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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