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9月19日，梁睿的手机提醒闪起来。他关掉提示，回到镜子前，换上纯黑色衬衣，一颗一颗将纽扣系好，披上黑色风衣，带上墨镜离开家。路过花店，梁五买了一捧白色的雏菊，然后开着车一路奔向南郊的墓园。
　　今天，是叶微离开整三周年。每年的这一天，梁睿不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会赶回来，在她的墓前留下一束雏菊。这是女孩生前最爱的花。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后，他才知道。
　　来到叶微的墓前，梁睿缓缓地将花放好。他摘下墨镜，无声地注视着照片上的人。那个他心心念念想了三年的人。
　　直到这刻，他突然想起来四哥曾经问过他的问题——如果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应该怎么办？那会儿的他依然嬉笑着没心没肺地回，不能爱就不爱了吧。
　　梁睿轻轻扬起嘴角，现今他才真正懂得，当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时，放手已经来不及。只能让自己这么一直爱下去，直到生命枯竭，地老天荒。
　　这三年的时间，梁睿不顾家里的反对，毅然放弃从商，背着相机游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他只是想替叶子完成她没实现的梦想，在世界的每个角落，留下自己的足迹。

　　三年前的这一天，也是叶子离开的日子，他梁睿，看着叶子痛苦地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却无能为力。他还记得她有些哀怨的眼神，他知道她难过痛苦，想要解脱。是他不肯放手，他不想她就这样离开他，所以他不断地让医生想办法留住她的生命。可是，他却忘记了她的感受。他忘了，原来她痛，他只会更痛。
　　“忘了我吧，睿。”
　　这是叶子临走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微笑一直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记得自己亲手拔掉管子时，她笑了。她是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天堂好吗，你是否依然随身背着那个挂满徽章的邮差包和你最爱的相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上帝，喜欢你给他拍的照片么？”
　　梁睿轻声呢喃。一颗泪珠却不听话地跑出了眼眶，直直地落在青泥石板上，消失不见。他不去管自己越来越痛的心脏，只是安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笑得那样灿烂，直入他的心窝让他欲罢不能。他真的不能没有她。
　　叶子是在她十八岁生日时离开的，医生曾说，如果不换心脏，她活不过十八岁。没承想，却一语成谶，她真的在十八周岁生日的那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已经过了这么久的事情，梁睿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可是直到他站在这里，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抹去。

　　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四年前的9月19日，初秋的校园，阳光温暖地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她就这么拿着相机闯入了他和小六的世界。那会的梁睿，刚刚大三，已经开始敛起性子准备认认真真地生活，尽早接过父亲的重担。所谓爱情，不过如此。无论如何，他都逃不掉家族联姻的命运，索性不再逃。
　　他深深记得初次邂逅，他只是惊讶这个假小子敢光明正大地偷拍小六和他。小六上前搭讪，梁睿只是远远地看着，从未想过，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第二次见面，已经相隔一个多月后，梁五代表父亲参加一个摄影大赛颁奖典礼，她获得一等奖。看着那副照片——雪后的落日下，一个抽水烟的老者背靠在四合院的门口遥望远处一深一浅的脚印的背影，黑白色调的照片强烈冲击着人们的视觉神经，却又让人忍不住轻叹。不自觉间，他的脑海浮现起她的模样。
　　直到看到她上台领奖的那一刻，他反倒平静了许多。上帝仁慈地给了他们再次相遇的机会。听着女孩在台上混乱地发表获奖感言时，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就连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动心了。

　　再见面时，也是小六对叶子发动疯狂追求攻势的时候。那天，他刚刚应酬完，微醺。走出会所门口，他一眼看到一团小小的蜷缩在一起的身影，本能地走了过去。当他看见抬起头的她时，心跳不由得加快了。红肿的眼睛，沙哑的声音，绝望的神情。这一切都让梁五的心像被扎了无数根银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渗出止不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眶。那一刻，所有的理智都被他抛在脑后，他带着叶子回了自己的家。
　　一路上，她已经不哭了，只是偶尔地抽噎一声，好似小孩子哭得闭了气。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作品被恶意侵占的经历，他了然，随即交给助理去处理。回到家以后，房子虽大，只有一间卧室。他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慢慢退出了房间，在沙发上凑合一宿。她醒来时，他已做好早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报纸。扫过她脸上的紧张与不知所措，他在心里偷笑，却刻意挂着一副漠不关己的表情。直到她在回学校的车上递过一张个展的邀请函，他才明白过来。
　　回到办公室，手里摩挲着那张简单大方却又有设计感的请柬发愣。他很少为了感情的事情而愁过，曾经是因为不在乎，现在只是因为太奢侈。最终当他看着小六拿着邀请函高呼“五哥最好”离开的时候，他才知道，心里有一块东西，彻底失去了。无底洞一样的黑暗，越陷越深，毫无出路。痛不可扼的心脏一直在叫嚣着他的神经，无奈，只有无限的工作可以帮他抵挡住所有的痛苦与思念。

　　当他以为，他就要忘记了她的时候，小六的拳头迎面而来。曾经他最疼爱的小六毫不留情地冲他伸出拳头，只因为叶子说，她喜欢的是梁睿。心脏有那么一瞬停滞住了，他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其中的深意。那是他的小六第一次要和他绝交，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要找到她。
　　直到他像个疯子一样找遍所有的地方，却未曾寻见她的身影。她消失了，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再也不见。
　　寻累了，不再寻，他只是每天晚上会开着车子停在她的宿舍楼下，远远地看着，一如他最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渐渐地，只有每晚看到她安然回到宿舍，他才能心安，回到空旷的家，感受着她留下的丝丝毫毫的气息才能入眠。

　　这一恍，日子过去大半年。他每天无论多么疲惫，都会夜夜守护在她的宿舍楼下，看着她走过的身影，愈发消瘦，脸颊愈发苍白，嘴唇总是呈现一种异样的淡紫色。他不知道，她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他不知道，医生曾经下过一道道病危通知书。他不知道，最后都是她一次次险胜，才能继续活下来，看着他。

　　直到这一天，她的心脏顽皮地跟她开了玩笑，她就那么直直地倒在他的车前，他才知道了一切。

　　原来，她在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他。
　　原来，她把每次见到他的场景都用镜头记录了下来，做成一本厚厚的影集，每张照片的下面详细记录着每个场景的时间地点及事件。
　　原来，她看见小六出现在个展的那天晚上心脏病发入院，差点被死神夺去了她的生命。
　　原来，她答应小六的约会只是想忘记他，可是当她一次次听到他的名字，才知道已经忘不了他。
　　原来，她这些日子一直知道他守在她的楼下，她也是为此才坚持上课。
　　原来，她一直都没有说过，其实她就要守不住对他的思念了，如果不是这次突然的发作，她就想说，梁睿，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原来。

　　梁睿站在ICU外，看着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女孩，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痛。他终于理解当初三哥为什么能彻夜不睡地守在心儿姐的身边。原来，他也可以，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梁睿像发了疯一样，动用所有的关系帮她找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用最好的药物来挽留她所剩不多的生命，他甚至还求几个哥哥帮忙找寻合适可移植的心脏。
　　他不能忍受她离开，他不能失去她。他要她活，要她陪着他走完这一生。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他可以帮她活下来。她可以跟他结婚，可以给他生小孩。他想，他梁睿也不算坏人一个，上天不会这么残忍，不会夺去她的生命。
　　可是，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在消逝，他才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有的执念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他的这一切，只会让她变得更加痛苦。他不甘心，不甘心她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年纪，就离开这个世界。他不甘心。
　　当他看到她隐忍的哀怨时，他才明白了一切。是他错了，错得彻底。

　　她最后的日子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错过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这也许是他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光，因为她还在。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他就什么都不怕。他会一直守着她，直到她好起来。
　　只是，她等不到了。病情突然加重，依然没有合适的心脏可以移植。看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看着她的脸颊深深陷下去，看着她只能安静地看着他时，他知道，她就要走了，她再也不能陪伴他了。
　　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也是他们认识一周年的日子。他知道她忍得太痛苦了，所以，他不能再那么自私地留住她，他不能让她再这样继续难过下去了。他送了她最后一程，这一刻，她终于解脱。
　　她浅笑地对他说：“忘了我吧，睿。”
　　微弱的声音里夹杂着无以言说的深爱，他知道。可是，他没办法，他没办法救活她，没办法给她幸福的生活，没办法让她继续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只能放手，看着她的体温越来越低，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散去，他只能像她一样微笑，微笑地替她好好活下去，微笑地替她走遍整个世界，微笑地实现她未能实现的梦想。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平静地替她举办了告别仪式，没有伤感的音乐，没有痛哭的泪水，只有大屏幕上闪过的一幅幅照片，只有她留下的这些温暖而美好的印记。
　　从此，梁睿毅然放弃了商科，转去摄影系。他拿起相机，开始一个个走遍她未来得及去的地方，看她未能欣赏的美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默默地在心里说，叶子，我到了这里，脸上挂着淡淡而温柔的笑容，好似那个人就在身边。
　　就这样，一走就是三年。

　　天色已深，不知不觉间，梁五已经默默地在她的墓前站了一整天。他看着照片上的那个人，眼睛里是说不尽的深情，低柔而磁性的嗓音缓缓散出：“我下一站要去南美，记得在世界的最南端等着我。”
　　这一次，男子不再留恋，重新带好墨镜转身离开。曾经长久伫立的身影早已不再，只剩下偶尔刮起的山风，拂动着那捧怒放的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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