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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
I.
他的双眸如星,是灰色的疑惑小星。
细雨绵绵,摇晃的马车,颠簸的路,我的胃出卖了我,它让我知道,尽管我没有吃多少东西,但它就是有办法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物,我的胆汁?
谁知道呢。
我开始忿世嫉俗,同样是搭马车,为何那人如此优雅,而我却是如此狼狈?
我的雇主正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询问,这样子到得了伦敦吗?
我生平最恨的除了怜悯,就是质疑,这些情绪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都是在让人无法忍受的状况下出现,怜悯我的凄惨,怜悯我的无知,质疑我的能力,我的敌人会用融合这些情绪的眼光打量我,说着你看看那可怜家伙的眼光。
放屁,我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不论我是谁。
湿漉漉的水气,灰色的天鹅绒椅垫,将我卡在这狭小的空间,他,我的雇主腿很长,正好可以抵在我的座位上,他的双腿带着热度,在马车摇晃间不经意的擦过我的小腿,如昙花一现的焰火。
我抬起头瞪着他,无声的询问他到底想做什么,顺便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分。他以一抹狡猾的幼稚微笑响应我,我只能哭笑不得的看他示威性的用小腿摩擦着我的腿,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认为我是个有趣的玩具,他喜欢看我各种反应,慌张愤怒无措,我怀疑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比玩具高不了多少,而先前,他不把我当人看。他的眼睛在黑色的长发下慵懒微笑,嘴角的笑纹让他看来无害,彷佛本来就该这样微笑。
我忍不住想起让我们的关系产生某种转变的原因,那个早晨,带血的被单,他黑发散乱,困惑如稚子的脸,百思不得解的谜团,他乱七八糟结论:
很冰凉,你的手。
我能说什么?
这个冰冷的家伙,他的思维逻辑让我不敢恭维,前一刻他可能懒洋洋的任你抚摸他的脊背,下一秒,他已经咬住你的咽喉,而且招招致命,很可怕。
如果他不是那样耍无赖似的磨蹭我的腿,或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半夜爬上你的床,我会更加确信我的结论,总而言之,这个家伙不能用任何世俗礼教的规定、或是自然逻辑的法则来定义。
他的内心以及他的举动,都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为了安全,为了舒适,为了平静。既然他都能够光明正大的把他的行为合理解释,那我还有什么可忧惧的?
这世间太多人活在礼仪的束缚下,它们就像是无形的束腹,强迫你呼吸进薄薄空气,又苛责你吐出鲜血,我厌恶的是因为自己的贪婪而愚蠢的人,因为他们身上有我的影子,我也曾经被名为礼教的道德腰带勒住脖子。
所以他说,为什么你的眼睛看起来如此冰冷,而且孤寂。
孤寂?这不过是百年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一丁点痕迹。
孤寂,你可以这样解释那种东西,被称作死人的眼神。
我又怎能对他说在这世上,我生存的理由是为了还债?我能这样吗?
于是沉默是我的答案,他如果露出一丁点的同情,一丁点的怜悯,我会掐住他赤裸的脖子,我会杀死他的慈悲怜悯,我会杀了他,尽管他是如此温暖。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抱紧我冰冷的躯体,一个单纯的拥抱,他说,「你在发抖,你知道吗?」
他的肩膀遮住我胡思乱想的视线,他的语调哀伤,是为了我吗?
我不明白,因为我的生命中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情绪,没有人替我感到悲哀,自从我挚爱的姐姐也抛下我独自面对这一切以后。我让自己在百年中遗忘,被遗忘,我甚至不会流泪,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流泪,它们让我感觉我身为弱者的悲哀,因为仇恨还是爱,我已经把自己锁在秘密的暗室中。
他说,「我把我的温暖分给你,你不会再发抖。」
我被他紧紧压在胸口,同时被阳光气息的温暖包裹,连我冰冷如尸的脚趾,以及毫无温度的心脏都感觉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这是施舍吗?
他只不过把他多余的温暖与我分享,我是如此困惑,这个单纯的拥抱不要求任何代价,只需要伸出双手。
不知何时,他在我心中已占有一席之地,在除了爱恨的罪孽之外,他在我心中开辟了属于他的一方天地,名叫伙伴的单位,尽管他曾经冰冷的对待我,但那不过是他的天性不允许他对任何陌生的人释出善意,他和我是如此相像,我们在像是在彼此身上寻找同伴的气味般,紧紧拥抱,那时我想起初与他相见时的冰冷,以及他孤寂的黑色皮靴,也许是我和那个女人的约定,她让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单只是照顾那两个孩子,我不愿意去思索这些背后的可能性,因为某种原因,我只想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让温暖能够拂过我的全身。
我并不奢求任何多余拥抱之外的东西。
突兀的,轻轻笑声,他的脸凑得很近,就在我眼前几寸,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就像那个早晨。我眨眨眼,看他慢条斯理的伸出手,拨开我额上的发,曾经也有人这样在冰冷的雨夜及浓浊的酒味中,以极近的距离靠近我的心脏,但是他和那个人不同,我确实知道这一点,那个人,那个魔鬼,我不自觉拿他们比较,他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魔鬼。
突然间觉得疲惫,在胃部最后一次的抽痛后,巨大的疼痛从我的脸颊上蔓延到颈部,他的手,他大力的掐着我的脸颊,我看着他毫无歉意的笑,「做什么?」
也许我的语气不够凶狠。他竟然回答,「我看你要昏过去,想叫醒你而已。」
我打了个手势,叫他坐过来点,看他平静的脸上透漏着兴奋,把头凑过来,我狠狠的朝他不知死活的肩膀咬下,他哼了一声,便安静下来,任凭我处置。
我看着那片麦色的皮肉,突然饥饿起来,一声喘息,红色飙上我的视野,我张开嘴,却只听见嘶嘶叫声,啊,啊,我怎么啦。
那双手拉住了我,探进我的衣间,解开了我腰上的束缚,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让空气充斥我空洞的肺叶,我甚至不想张开眼睛,因为我终于找到坐在马车上的最舒适姿势,热气渗进我的毛孔,我扭着手挥赶那些奇怪的气息,听见一声低低的奇异声响,像是管风琴的低音与中音,更像是愉悦的笑声,我张开眼,对上他的眼睛,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看好戏的促狭笑容,我发觉他越来越爱笑,尤其在我面前,我模糊的感觉到,我的举动似乎能娱乐他。
我看进他眼里,以及和我一样的灵魂。
孤寂,当他询问我,是否也意味他深刻体认过这样的词汇?我想,他那么不顾一切的拥抱,也是一种惧怕。他把我与他记忆中的过往相迭。我从没有那么想观看一个人内心的黑暗记忆,但是无论我怎么碰触他,或是,他碰触我那只手,我都无法看见他的过去。
冷风灌进我和他之间,车门被打开了。
不由自主的,我看向那替我们摆脚垫的车夫。我听见抽气声,不是一声,然后是他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泄露他真正心思的胸膛,以怪异的方式微微起伏,他觉得很有趣。意识到这一点,我看向自己,我的那件束腹被他扔在坐椅下方,衣着不整的我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而且是以可怕的跨坐姿式。
「做什么?」
那个疯狂女侯爵的声音从静谧黑暗中传出,车夫急急关上门,我听见他支支吾吾的说,伯爵夫妇正在准备下车。
我没听见那个女人的回答,只感觉眼前的胸膛不断震动。
你故意这样做,我瞪着他粗犷的脸,以及大大的鼻子,手心发痒。他眼角微微上挑,惊心动魄的靠近我的耳朵,「亲爱的,我们该『准备』下车了,不是吗。伦敦,到了。」好戏要上演了。
是吗?
他兴奋的语气中隐藏着残忍,他情绪越是亢奋语句越是短洁,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无可奈何的了解他不为人知的面貌,并且习惯他的存在。
我注视着他,碧绿眼瞳中赤色的眼廓,黑色的发阴翳突显狠戾的鹰勾鼻,毫无疑问,他已经完全准备好面对众人的面具,兽性的脸。
我从记忆中寻找能够与这张脸相配的表情,跟随着他步下马车。
II.
地毯很厚,吸取无数脚步声,我穿着别扭的高底鞋的脚跟疼痛。
下榻的高级旅店来往的客户似乎都是像我们这样正准备要参加社交季的优雅淑女绅士,或是,准备在这繁华喧闹的社会展露头角的少女少男,我铙富兴味的从窗口打量着喧嚣的店门口,欣赏那一张张脸孔上的各种情绪,并收藏到我的记忆之中,我所拥有的情绪太少,我不这么做,就会让我自己看起来像个死人,谁见过枯骨微笑?
尽管我却实如此。在这出戏剧里,我现在正扮演高雅世故,微笑时扇子搧呀搧的伯爵夫人,像是楼下那位带着一双儿女的贵妇,我要那样,把手优雅的搭在扇面上,让熏香手套的气味扶过我的皮肤,让可笑的羽毛坠饰装点我的发,让微笑迷惑心怀恶意的人,让冷淡的若即若离使人疯狂,这是我的剧本,以及形象。
叹口气,我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身影,那个身影太过矮小,所以必须穿着高底鞋增加身高上的优势,那张脸太过苍白,所以必须用化妆品改变气色,那瘦弱的身形,必须填塞泡棉才能显得丰满。这些必须在明天出门前完成,那位疯狂到严苛的女侯爵这样要求我。
我百无聊赖的捏着雪白的枕头,这是极度让人想沉睡的枕头。
我让马车驶在伦敦街道的辘辘声响穿过我灵敏的耳,内心开始描绘我所知道的这个伦敦,这个世界,她是如此疲惫,在夜晚的时刻,我看见她眼皮上的浓浓眼线,眼影,是跟随流行的哥德式风格,这个前卫大胆的伦敦,夜晚的疲惫狂野挡不住众多年轻的灵魂寻欢作乐,粉状油膏使人心灵沉沦,她不需要眨眼或诱哄,这些年轻的灵魂便屈服于她疲惫的狂野之下。
而我试图擦去她脸上的油彩,一窥这浮华天地背后的真实,那些真实的贪婪让人怵目心惊,□□光裸莺声燕语,但我不能不让自己看见,纯真如尘土,本性沦为奴隶,看一切都是一个颜色,一个形体,它的名字是叫做人的,野兽。
我睁大眼,看见我的伙伴兼顾主推开我的房门轻巧走进。我挑挑眉,看他神色自若的拍拍我身旁的床褥,准备要使用我的床。我有预感,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但是他只是躺下,满足的叹口气。
「你做什么?」
我问,他似乎觉得我很愚蠢,甚至没有张开眼看着我,他说,「我们必须住同一间房,亲爱的,你知道,我是伯爵,你是伯爵夫人。」
我听他语气中的兴味多于无奈,不知道该相信他的哪种情绪,他的伶牙俐齿越来越让我无法应付,他在沉默中拉我躺在他身旁,他说,以一贯的缓慢声调,「我必须先声明一件事,我对男人没兴趣。」我不想开口,事实上,这一点的看法,我们倒是一致。然后?我捏醒他昏昏欲睡的脸,这趟旅途遥远得让人疲惫,目的地也让人疲累。
他眨眨眼,「文特郡的劳勃你知道吧。劳勃,来了,他是我多年来的宿敌,我不可能让他在我身上挖取有利于他的任何好处,他总是针对我,做作高贵的人要把比自己低贱的角色踩在地上以为这样才能突显他自己的尊贵。」
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始述说他的一件往事。
他说,「我的名号有一部分原因是拜他所赐,他以无情的笑声嘲弄我的笨拙,他以嘲笑我打入那个万恶的渊薮,我永远不能融入的社交圈。」
他的鼻子轻蔑的哼了声,我注意着他在我的面前慢慢脱下那所谓冷漠的面具,他最近经常这样,他不屑那些所谓优雅高贵的礼仪,而崇拜率真自然的性情,这是他的本性吗?
我慢慢的观察他,并且小心的搜藏他的一举一动,并不让他发觉我的意图。
这个男人是以冰冷掩饰太过单纯的性格,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暴露在恶毒的羽箭之下。他的狂妄,嗤笑这世间的道德礼仪,他的眼眸燃烧如焰火,一如我初见他,他的天性是疏离而带着某种狂热,我了解到这一点,然而他并不了解自己,总是我行我素,异常固执与坚决。
他说,「你必须让自己小心,那个邪恶的鼠辈会从你这部分下手,让我声名狼藉。尽管我从不在乎我的名声,但我必须提醒,他蜜糖外表之下包裹的是砒霜,他的花言巧语使你的灵魂迷失,他会站在悬崖之处微笑,踩踏你攀爬的手指,然后以任何可能的方式使你在痛苦中死去。」
我聆听着他述说的一切,如此真实的形容。
「你曾经历过这些?」
他的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我轻轻抚摸他粗犷的脸部轮廓,留连在那个大大的鼻子,不由自主的把头靠在他胸膛,我想要聆听那个能让我入睡的心跳,规律的收缩声,倒数着我们夜晚的时间,他的心脏源源不绝的传递着生命的热度,我只是靠着他,就能感觉到那股力量,他甚至让我怠惰的生命,苍白的皮肤,死寂的气息也不可避免的有了生机,生机,如此让人着迷与困惑,是个暖炉般火热的东西。
我听见他说着年幼的自己,如何被同济排挤,如何被他的宿敌嘲笑,他没有仔细的讲述每件事情,但奇异的,我却可以看见那些画面。
只因他和我如此相像,令我诧异,他并没有对那个肮脏的朋友报复,他只是让他在自己虚幻的成功中沾沾自喜,他说,「我无法恨他,因为,对现在的我而言,他根本只不过是过去可笑的图纸,现在的我会因为被嘲笑无法表达爱意就哭泣吗?他那些笨拙的伎俩在我看来简直可笑。他把我未寄出的愚蠢情书当作笑话,甚至追求我年少时的迷恋,一个作做的淑女,当作胜利。」
啊,这个男人是如此善良。
我内心的魔鬼告诉我,他说这些的目的是为了警告现在扮演他妻子的我,他是这样的好心,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但是他的良知让他述说这些,必须让我对某些特定的人物有所戒备。
他害怕我会被无形的利刃划伤,却没有思索它在述说过去的时候是否被残忍的划伤,因为他的慈悲,他忍受了这种痛苦。我想。在他的字典里,与我一样,没有施舍与被施舍,他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而我,让仇恨缠绕我的行动。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
他黑色的发落在枕头上,伶俐的将白色的被褥划分成数块碎片。
他反驳我提出的想法,事实上,任何真正慈悲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善行,也不强求任何回报。要是我的敌人是他,我可以安稳的沉睡,因为他并不会使出卑贱的伎俩,他会在日出塔楼的骏马上要求对决,光明正大,兼具中古骑士风格。我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在我和他之间造成空气流动。
他睁开惺忪睡眼,惊讶的瞪着我,他说,「你笑了。」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惊讶,毕竟他和我一样,给彼此造成的意外太多了,谁知道呢,我以为他是冰冷,他的心脏却如焰火般灼热。
我以为他先天带有的冷漠,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武装保护,我在他身上先入为主的「我以为」现在不断的被推翻。
我突然很好奇,在他心中,是不是也和我一样,针对我有许多假设的『我以为』。
只不过一个微笑就让他如此吃惊,我的本性,尖叫着让他惊吓,言语上却若无其事的带过。
我数着他沉稳的心跳,让充满属于他气息的味道在我的肺叶里流动,我越来越不能放手,这个怀抱如此温暖,因为我是如此猬琐而贪婪的怪物,只有在这短暂的时刻,我在温暖的拥抱中,没有噩梦的睡眠中,才会遗忘我丑陋的灵魂。
爱是什么东西?恨又是什么?
我说,爱恨是一体两面。
我要以我的鲜血喂养我的仇恨,让荆棘的刺扎进我的肺里,并歌唱一夜,在日出之时,我会献上开自我鲜血的毒玫瑰。
但因为他,那不顾一切的拥抱,任何罪孽都可以被原谅了。
我怎么会忘记呢,他们家族血液特有的芳香,那个女人,以及他,还有现在的我。
巨大的肢体压住我的腿,是他,片刻,他正在我身旁,而且,沉睡如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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