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涛若(下)
4、涛若(下)
直到涛若离去后,语默才想起,还没问问他为什么会到这么个小戏园子里来,他没带从人,微服而往,在天庆班众人走后出现,又在天庆班众人回来之前离开,如果说这些都是巧合,也太说不过去,但若说他是特意寻来,这个答案在语默心里一闪而过,也只换得自己一个轻笑:怎么可能呢?
正月里诸事停歇,二月二龙抬头,天庆班终于在“听雨轩”开锣,小戏园子,小戏班子,上座不理想也十分正常,彭班主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心里有点着急,却也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情,能踏踏台毯,就比在天桥上混有出息,有多少学戏的孩子还没有唱戏园子的机会呢,他知足。
语默照例不声不响地生活着,开戏的时候,她站在大幕旁,等着适时地将大幕拉起或闭合。她看见文麒带着几个没出科的孩子在台上翻蹦跳跃,唱一出《跳加官》,或是《偷桃献果》这样热闹戏,热热场子,后面的重头戏还是轮不到他们,但是,至少他们有上台的机会,而自己,没有。
不是不失落的。
三月里的一天,一个衣着考究架着水晶石眼镜的人找了来,递上名贴,彭班主接过一看,吓得险些拿不住,那是涛若府上管事的,下了帖子,要天庆班过府唱堂会,并且指明要求语默登台,且要压轴。
当这个帖子转到语默手上的时候,彭班主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不知多少倍,对她说话的声音放轻了不知多少倍,语默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她拿着那张帖子,只觉得心里一阵恍惚。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天庆班众人从偏门进了涛若的府邸,比想象中大,大的多,目不暇接,却也不能多看,一路有人引领,去该去的地方,新搭的戏台,什么都透着鲜亮。彭班主亲自拿着一套戏服过来,长长的雪白的水袖,连戏服都是新的,语默坐在妆镜前,跟包的师傅在她脸上勾描,粉黛油彩涂在脸上并不舒服,像是戴上面具,胭脂点上双唇,艳艳的红,她像是换了个人。
彭班主在身后看着她穿戏服,一层又一层,如重重缠裹的茧,只等在戏台上绽放,如破茧成蝶。他忽然对她说:“好好的唱,天庆班以后就靠你了。”语默抬头看他,眼神里有着不明所以的茫然,她毕竟只有十岁,许多事情懂得,却也必然有许多事情不懂,彭班主拍拍她的头,说道:“要上进,要成角儿。”
这是赵师傅故去前说过的话,语默眼睛一红,不再说话。
候场,和往常不同,她不再需要拉动幕布,而要成为戏台上的主角,站在边场,已经可以看到下面乌泱泱的人,涛若居于首位,在那么那么多人里面,这个少年依然显得俊逸不凡,语默想起彭班主的话:“涛贝勒亲自点的戏,要听《嫦娥奔月》。”
若明若暗的惊喜,混合了即将登台的期待与紧张,成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情绪,小鼓响起,月琴、京胡随即跟进,她慢慢出场,未开声,涛若就在底下大声喝了个“好”字,其余人等随声附和,语默暗暗皱眉,自顾自地唱起来,起舞的一瞬间,什么都可以忘却,曾经的不快乐不如意,曾经的委屈曾经的辛苦,甚至可以忘记是在表演,她就是临风欲去的嫦娥,她歌,她舞,她入戏,她就是她!
停下来的时候,喝彩声骤然而起,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让人分辨不出,语默看到涛若安静地看着她,在热闹叫好的人群里,他轻轻地鼓掌,唇边有着淡淡的微笑。
谢幕之后回到后台,前番那个管事的又来传话,说是涛贝勒赏下了,让压轴的小姑娘前去领赏。文麒一听这话,就说道:“爹,我和师妹一起去吧。”彭班主嗔怪地瞟他一眼,道:“你粗粗笨笨的,去了没得说错话惹人生气。”复对语默笑着说道:“你去吧,乖乖的,听涛贝勒的话。”
语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文麒,低头跟着管事的走了,转过不知多少重院落,前面是一处花苑,管事的一指,说了声“就在里面”,然后站住不动,语默抿一抿唇,独自走进去。苑子不小,却不至于迷路,因为在她走进来的时候,一缕洞箫的乐音就柔柔地吹起,正是刚才所唱的《嫦娥奔月》的调子,曲径通幽处,是涛若站在花前吹奏的身影。
她看着他,“涛贝勒。”说出这三个字,她不知该怎样继续,涛若微笑起来:“你喜欢么?”他说,声音与洞箫有着相同的柔和。
“你指什么?”语默抬头看着他,她的神情让涛若有了几分愣怔,所以,想了一下他才说道:“这一切。我安排的这一切。”语默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若是涛贝勒是指这次登台,我会感谢,但我……不喜欢。”
这个答案同样让涛若诧异,他的眼神表露了他的情绪,语默说道:“不错,我是想唱戏,想要登台,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安排。涛贝勒,我听到了他们叫好,可是,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就算是我唱得很差,他们也会这么卖力地叫好,对不对?”
对。涛若低头笑了:“你这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是该说你太聪明清透,还是我安排得太不巧妙?”语默笑笑:“但我是要感谢你的。”
涛若点点头,洞箫在他手指间转了个圈,他说:“这倒不必。我之所以所这个安排,并不仅仅是想看你登台,更要紧的是,给你一个机会。我今天请了朝中大员,也请了你们梨园行的前辈,我想,有了这次机会,以后你的路会好走一些。”
他转过头来看着语默:“虽然我安排得不大好,但也没法子,我没有太多的工夫做这个事情,我要走了。”
语默倏然抬头,走?走去哪里?一个在北京有王府的贝勒需要离开么?她不说话,涛若却能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道:“如今朝事动荡,外有列强,内有流寇,据说还有一些留过洋的学生在广州聚集,想要对朝廷不利,我父亲要到天津去和各国公使联络,所以我也要跟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凝重,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国家大事一瞬间仿佛很近,语默从没想过这些,她沉吟半晌,说道:“寻求列强的帮助?”涛若苦笑了一下,道:“攘外必先安内,这同样是无奈的事情。”他又笑了笑,说道:“所以,在走之前,我要看到你登台,听到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我这么苦心安排,你居然还不满意,你成心想气死我。”说着话,十分夸张地摇头叹气,语默忍不住地一笑道:“好,好,我满意,我喜欢。”
“语默。”她听见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心里一阵乱,她不说话,只听他说:“我这一走,可能很久不能回北京,你会不会记得我?”
会记得么?会吧。语默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说,甚至不敢应承,涛若拉过身后的辫子,将辫梢上的金坠角解下来,放在语默手心里,握住,那金坠角就紧紧地握在语默手中了:“这个你拿着,看见它就会记得我了。”
他离她这样的近,以至于他的声音与他的笑容都柔和而又霸道:“不许不记得我。”
从涛若的府邸走出来,一个劲儿向里面张望着的文麒连忙跑过来:“师妹,他们没有难为你吧?”语默看了看他,手里的金坠角顺手放进衣袋,像是埋藏入心的情绪,她对着文麒平静地笑了一下,说道:“没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