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卷：月落上海

　　冷辰将头靠在墙壁上，像个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一面摩擦着疼痛的咽喉。
　　“陈源，我只能给你希望。”冷辰说，那声音比他自己所担心的要更坚定些。
　　“答应我——”他低声，声音显得更加温暖了。
　　“我什么都答应，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哪！”
　　“放过晴朵——她是个苦命的女人，我——那样爱她，同你爱尔璃月一样。”
　　“哥哥为什么要爱上她，为她死也心甘，可她并不会爱上你，她会为段锋琛，顾晓飞，傅宇晟，为他们哭泣，为你哪怕眼泪都不曾流过，这样做值得吗？”
　　陈源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也许再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哥哥，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是的，那天仅仅十岁的冷辰站在那里，小手里拿着一把利剑，准备为他而厮杀。而且现在，当他悲痛地回顾过去时，他发现原来冷辰经常手持利剑站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像他的影子似的爱护着自己，并以盲目而热烈的忠诚为他战斗，与战火、饥饿、贫困、舆论乃至与自己毫无血脉的父母，陈源明白那把宝剑，那把曾经寒光闪闪的保护他不受世人欺凌的宝剑，如今已永远插入鞘中，因此他的勇气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快离开这里吧，要起火了，陈源你记着，要保护好晴朵，不要再让任何人伤害她，这是我第一次请求你的事，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
　　冷辰紧握住他的手，突然又松懈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精疲力尽，感情枯竭，已没有悲伤和悔恨，没有恐惧和惊异了。他疲倦，他的心在迟钝地机械的跳动，就像壁炉架上那座时钟似的。
　　从那感觉迟钝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有一个思想慢慢明晰起来。那个叫晴朵的女人早已扎根在他的心里，她每一次的哭泣，每一次的喜悦，都能令他心神荡漾，他彻底陷进去了，只是他明明知道不能爱她，却停止不了这蔓延开的情感。
　　闭上眼就可以了，停止这一切烦恼，冷辰的心境越来越平静，好像融入了静谧的湖泊之中，不再有人打搅他了，他能一直沉睡下去了。
　　任陈源怎么哭喊都叫不醒他了，火势却越来越大，整幢房子都被熊熊烈火燃烧着，陈源擦干眼泪，扯下白色被单披在冷辰身上，跪地三次叩首，转身下楼从暗室里抱起两个孩子，然后将衣服打湿，盖在孩子们身上，不顾烈焰飞奔到外面，什么力量支持着他不知道，谁要他葬身火海他也不想追究，他只知道要尽快带晴朵离开这里。
　　那个可怜的女人仍陷在似梦非梦的境地里，无法自拔。
　　她爬上山坡，眼泪已堵住胸口，可是流不出来，同时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涌上心头，那就是觉得她以前在同样的情况下，到过这黑暗凄凉的地方。
　　——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许多次。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啊，”她不安地想，一面加快脚步。
　　她的神经在跟她开玩笑呢，可是这种感觉继续存在，而且悄悄地扩展到她的整个意识之中。她疑惑莫解地窥视周围，结果
　　这种感觉更强了，显得又古怪又熟悉，于是她机警地抬起头来，像只嗅出了危险的野兽似的。
　　“这不过是我太困乏的缘故吧，”她又试着宽慰自己，“夜是这么怪诞，这么雾气迷蒙。”
　　从没见过这样浓密的雾，除非——除非！接着她明白了，顿时害怕起来。现在她明白了，在无数次的恶梦中，她曾经就在这样的雾里逃跑过，穿过一个经常有鬼魂出没的茫茫无边的地域，那里大雾弥漫，聚居着一群幽灵和鬼影。现在她是不是又在做那个梦了，或者是那个梦变成现实呢？
　　有一会儿，她离开了现实，完全迷失了，她好像坠入了那个老的恶梦中，比以前哪一次都深，她的心也开始奔腾起来。她又站在死亡与寂静当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天津那样。世界上一切要紧的东西全不见了，生活成了一片废墟，她心里顿觉惶恐，好比一股冷风扫过似的。迷雾中的恐怖和迷雾本身把她抓住了。于是她开始逃跑。犹如以前无数次在梦中跑过一样，她如今被一种无名的恐惧追赶着，盲目地向不知什么地方飞跑。在灰蒙蒙的雾中寻找那个位于某处的安全地方。
　　她沿着那条阴暗的大街一路跑去，低着头，心怦怦直跳，迎着湿冷的夜风，顶着狰狞的树影。在这又静又湿的荒地里，宇晟一定在等着她。他一直在爱着她，他会永远守护着她，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好比摆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锁链，连着恐惧一起消失。
　　这时树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但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她把裙子提到膝盖以上，开始轻松地奔跑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因恐惧而奔跑，而是因为前面有傅宇晟张开双臂站在那里。
　　但是在一低矮的孤冢前，只有陈源，他严肃地望着她，那双黑眼睛显得很疲倦，没有平常那种精锐的光芒了。
　　此时，尽管她头发蓬乱地披散着，由于气喘吁吁，神情十分狼狈，可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惊讶，也不问她什么，只是侧过脸望着那座新立的孤冢。
　　“宇晟在哪儿？”
　　“他就在你面前，你看见了吗？”他沉痛地说。
　　晴朵伤心的喊道，“你撒谎，宇晟还好好的活着，是不是？”
　　“他死了。”陈源简短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勉强轻轻地说：“我很敬佩他，同时也很嫉妒他。”
　　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向前凝望，眼睛里流露的神情，跟送来尔璃月的书信那天一模一样。
　　“宇晟真的死了？”晴朵浑身颤抖，心里那股热情，那种温暖的感觉，以及鼓舞着她飞奔回来的那个美丽设想，顿时都消失了。
　　是雨水浇醒了她，还是这个告知惊醒了她，她似乎感觉到，在最后一次轻轻的抚爱时，宇晟手心里的温度仍存于脖颈，那是他对她全部的爱，为她而死更是最后的一次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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