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卷：月落上海

　　现在陆晋生就是这样躺着，睁着眼睛，向着黑暗处凝神思索，他只想清净，因为他无权逼傅宇晟和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傅宇晟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徐州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应当还在起作用，他在想。
　　“你应该懂得，发动进攻，我们只会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们的无敌勇士！”
　　陆晋生知道，苹果青的时候不要去摘，成熟时，自然会落下来，要摘下青的，既糟蹋了苹果又伤了树，而且还令你倒牙，他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共同合作的真正意义。
　　但是，眼下还欠些火候，指望一堆散沙起什么作用，那只能是妄想。
　　“不进攻，难道撤退？你还不了解这种局势，我们每天要牺牲掉多少人的性命。”傅宇晟愤慨万分。
　　陆晋生严峻的看着他，说：“总是进攻，总是牺牲，为了什么？想一显身手，好像打仗是好玩的事，他们像无知的小孩，对已发生的事，我们不能得到切实的报告，他们只要炫耀他们打得多么好，这就是你的军队最大的问题，当飞机向他们投下炸弹，他们甚至还不明白.......”
　　“你的战术固然好，偶然事件一出现，你的军队也免不了伤亡惨重，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进攻，一直进攻，除非日寇全部撤离我国的领地！”
　　“只靠国军，能做得到吗？”陆晋生苦笑。
　　“你对他们的歧视呢？你好像并不相信他们，依我看。”傅宇晟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陆晋生又合上眼，异常平静的回答，“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在这种时期，只要目标一致，都不得不用。”
　　“所以你让顾晓飞借粮给他们——”
　　陆晋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睁开，焕发别样的光芒，“不，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会当作刚才没听过。”
　　傅宇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感到不是滋味，他此时才明了这个人是无法控制的，任何一方都束缚不了他，他不会拥护，不会孤立打压，到底这世间的黑暗与光明，距离他是太近了，还是太远了？他竟不知了。
　　晴朵他们准备要离开这个村子的那一天，雨从早上下起，眼看就要转晴，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比先前还下的大，道路已经湿透，水顺着车辙流成了道道水沟。
　　“你的身体还好吗？”晴朵歪着头又开始打量自己的丈夫。
　　“身体？如果我们埋怨病，上帝就不会把死神赐给我们。”陆晋生握着她的手，宽慰说：“我已完全好了，你问彩琳，大夫是怎么说的，要她重述一遍吗？”
　　彩琳有些为难，在前开车的顾晓飞忙转移话题。
　　“我已联系了宋先生，可以为司令准备一架飞机，不过驾驶员都去执行任务了，仅剩下几位美国教练员，要不——”
　　“不必，我亲自驾驶就可以，而且据我所知，你是从西点军校毕业回国的，驾驶飞机的水平自然是一流的。”
　　顾晓飞惊诧他对自己背景的了解，一直以来的不动声色又表示了他对自己存在着芥蒂，也再次明确了李寅成的地位无可替代。
　　当到达了飞机停落的地方，除了一队守卫兵，再无旁人，晴朵瞥见一个仪态端庄白净的驾驶员从飞机上下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从陆晋生紧锁双眉和立即掉过脸去的表情，顾晓飞看出了有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住的表情，他开始同情眼前这位年轻的飞机驾驶员，也为已经获得重生的段三少。
　　晴朵睁着她那温和的、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段锋琛，显然是希望他能走近些，以便对他说点什么。
　　但是，段锋琛为她的处境所担心，不想介入她的生活，他佯装没有看见，急忙走开了。
　　“同她说点什么吧，或者她可以告诉你有关你父亲的近况。”
　　陆晋生说着先行上了飞机，顾晓飞给彩琳使了个眼色，二人随着也上了飞机。
　　晴朵被留在外面，段锋琛这才驻足望着她，脸色平静而庄严。
　　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难和更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的苦难中，热爱这个生命。晴朵开始感谢这个生命依然存在，她突然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出现了一位她早已遗忘的，在女塾教过她地理课的，仁慈的苏珊女士，她曾给晴朵看一个地球仪，那是一个活动的、晃动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圆球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紧挨着的点点，这些点点都在运动着，不断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一个点都极力扩张，抢占最大空间，而别的点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苏珊女士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晴朵想，“每一个点点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它本身，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沉入深渊，又浮上来，这就是锋琛，这就是他，你看，他扩散开来了，又消失了。”
　　“晴朵，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奇怪。”锋琛涩笑。
　　“可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晴朵抹去眼泪，说：“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但在父亲眼里，我一直都是不幸的，而他一切都是老样子，习以为常，平平静静。”锋琛声音哽住。
　　晴朵上前抓住他的手，摇头说：“你误会了你的父亲，他只是从不把痛苦表露出来，所有哀伤都压在心底，他是多么的爱你，以至于他枕边仍放着你的照片......”
　　“他给我的爱太沉重，我之所以远离他来到军营，与一帮美国佬驾驶飞机，完全是想找到我自己存在的价值，你以前告诉过我，你变了，那么现在告诉你，我也变了，大家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晴朵抱住颤抖的他，流下一双苦泪，“是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接近你。”
　　“是命运让我们相遇，也是命运让我们相离。”锋琛替她擦干眼泪，笑说：“从此阿荣就会像守护我一样来守护你，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说完挣开她的怀抱，转身走开。
　　“那么谁来守护你？”晴朵大声喊道。
　　风吹凉了她的心，仍旧得不到他的回答，她泣着，望不见他的身影了，手心里攒着的戒指给了她答案，他早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庇佑，他的生死全都付与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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