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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地狱 (下)
出于礼貌,我还是给那个叫戴安的陌生女人回了个电话。 在拨号码前,我反复对自己说要冷静。
戴安听上去有四五十岁。她的语气平和不失积极,一点不象刚作完化治的病人。
她说:“我的电话打得有点冒昧,但小游很担心你,她恳请我帮忙,你能原谅我吗?”
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我连忙说:“没关系。”
她没有问我的病,只说:“你愿意听听我的情况吗?”我们就谈开了。
很明显,戴安的病情比我的严重得多。她从容地讲述着医生当时怎样预测她的生存率,和每一步的治疗。
在她的带动下,我开始平静地谈我的病。她认真地听着,不时给我意见:“当时我的心里也是乱得很,记忆力很差,于是我每次见医生时都做详细的笔记。而且你该去看第二个专科医生,以确认第一个医生的诊断。”
我活学活用地把她的话写下来。
她又说:“冬冬,you can do this. 以后有需要的话,尽管找我。”
我谢她,她说:“其实你应该谢谢小游。她其实很担心你会生她的气。我问她,你是在乎冬冬现在恨你与否,还是在乎她最终得到关心和支持呢?”
她的话使我清醒不少。
晚上我去找老游。我俩尴尬地寒暄。
我说:“那个,我今天跟戴安谈了。”
“有帮助吗?”
“有。”
“那就好。”老游小心看我的脸色,“你在生我的气?”
我老实承认:“前几天是,不过现在少一点了。”
开始跟她讨论看医生的事情,还没说几句,我突然哇地哭了出来:“老游,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怕。。。”
“你不会死的,冬冬,你怎么会死?”老游和我抱头大哭。
“我怎么可以死?我还没好好地谈一次恋爱呢!”
“对啊,你还要结婚生孩子的。”
“我还要去周游全世界。 我还要去跳伞,滑翔。我还要拿博士。。。”
不用和老游冷战了,还有她陪我哭,真好。
我们慢慢平静下来。
老游最近啃了很多心理学的书,以备辅导我:“人对巨变的反应有五个阶段:否定,愤怒,惊慌,谈判和接受。冬冬你已经到了惊慌的阶段,这是很好啊!“
“老游,你闭嘴好不好。”
“好好。”
我不再抗拒把自己的病对朋友们公开。佳妮和世英听闻后来看我。
世英哀哀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佳妮一副恨不得挽起袖子干一场的架势:“外科医生成天在人身上动刀子,很容易患上上帝综合症的。他们在医生圈里也是出了名的冷酷和唐突。加麻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看第二个专科医生是个好主意。 不过先跟你现在的专科医生谈谈。”
“她的秘书说她三个月后才有时间见我。”
“那你的家庭医生艾发怎么说?”
“他下个月才会见我。”
佳妮决断地说:“你明天就每隔半小时打一次电话给你的家庭医生,直到他肯见你为止。他肯定会说他第二天有空。”
“那我见到他怎么说?”
“你就坐在那里看着他打电话给你的专科医生培塔,直到培塔同意马上见你为止。一定要坚决, this is not the time to be nice .”
于是我拿出了最 tough 的架势,顺利地约了我的家庭医生和专科医生。
见到培塔,我开门见山:“我的癌症到底有多严重?这所谓的良性的恶性肿瘤(benign carcinoma) 到底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从病理学的角度来讲,你的肿瘤的特征是恶性的,但从诊断的角度来讲,你的肿瘤是良性的。”
有人听明白了吗?那不是我。
“那我死的几率究竟是多少?”
“因为是恶性的肿瘤,所以应该摘除。 但因为诊断是良性的,情况与你相似的病人多数都恢复得很好,所以你不用担心。呵呵。”她对我笑。
我也算是搞科研的,居然还被她如此虎弄,可想而知他们是怎样敷衍普通病人的。
我认真地做笔记,象研究分子生物学一样研究她的回答。她惊鄂地看着我,开始正襟危坐。
我问她:“既然是carcinoma,那癌细胞到底扩散成怎么样了?”
“理论上是有扩散,但是应该不严重。 以防万一我建议再做一次手术,把剩余的有癌症嫌疑的器官组织都切除。然后做放射性治疗,把所有转移了的癌细胞一网打尽。以后你每年回来复诊两次就好,很简单的。”
这才是我一开始就要的答案——我的癌是扩散了,但我有可能活下去。
培塔兴奋地说:“你太幸运了,加麻医生会给你做第二次手术,他的技术可是一流的!”
我一副扑克脸地点点头。
当我自己独处时,我还是会很害怕。晚上我怕那个无形的死亡会趁机向我靠近。白天我怕阳光会把我象泡沫般粉碎。在寂静中我象失去了依靠,在喧哗中我象被逼到边缘。鲜艳的颜色使我烦躁,但是素的颜色使我心虚。
而我最怕的是我自己。 我身体的一部分竟是个失去控制的危险生物,随时会把我吞噬。
坚强的时候我会挥着拳头,骂癌这个鬼东西,竟把堂堂的我变成一个弱不禁风哆哆嗦嗦的胆小鬼。在剩余的时间里我就是一个胆小鬼。
从前,我常常一个人去旅行,感叹着世界之广大, 享受着宁静。
而这一次,我被原地圈在一个小牢室里,强行体验着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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