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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郎贪名利入歧途 金玉奴巧施计除奸邪————金玉奴落水之后
莫稽赴任伊始,正值秦桧任丞相,端的是权倾朝野,如日中天。当世之人,性情刚正者,便不耻于和他同朝;胆小怕事的,则恐祸及自身,避之唯恐不急;唯有心术不正之辈,对其百般逢迎。那莫稽本是个贪图名利之人,遛须钻营原是他的长处,适逢秦桧招览幕僚,广布眼线,莫稽心下大乐,便处处投其所好,极尽己之能事,罔顾了许多圣贤的教诲,竟也真让他讨着了丞相的欢心。
一晃已是三年有余,秦桧暗通金主之事,早非密闻,普天之下只瞒得高宗赵构一人。莫稽是靠了秦桧提携,方有了今日的官运,通敌卖国的勾当自是少不了他那一份。
时值岳家军在朱仙镇摆开龙门阵,力阻金兀术铁骑南下。岳家军连战连捷,百姓倒是拍手称快,却只把金兀术恨得咬牙切齿。他自知不破岳家军,灭宋之业便不可得,便修书秦桧,命他施计除去岳飞。秦桧虽是指手遮天,却也摄于岳家军的神威,,不敢公然为敌。莫稽见上司愁苦,心知若能为之分忧,必是升官的大好机会。于是私下进言,如此这般与秦桧一翻耳语,秦桧听得他的献计,心下大喜,不日便封莫稽做了个御史,派往朱仙镇督察战况。
岳家军听闻秦桧派了御史前来督军,虽然大为不满,却碍于君命,不能不从,只得在营帐外列队相迎。
莫稽来到宋军大营,眼见声威震天的岳家军也需对自己恭敬有礼,不禁得意非常,越发显得意气风发,正是∶
锦袍神驹配哪般,昔日桥头破落户。
莫笑恶草墙上攀,咸鱼也能把身翻。
你道莫稽所献的是何毒计?便是要刺探军情,报于金兀术知晓,再与他里应外合,破了岳家军,到时随意编派个罪名,除了岳飞。莫稽本就才思过人,加上工于心计,巧言令色,虽是心术不正,刺探军情一事做来倒是得心应手。不消三日,已让他窥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尽数传入金军耳中。
这日,岳飞得知金军右前锋扎营于十里之外的五马坡,遂与众将商议一翻,决定子夜时分派其子岳云领兵前往突袭,誓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以灭金兀术的气势。岳云尽得乃父真传,非但武艺过人,兵法更是娴熟,确是岳飞的左膀右臂,莫稽深知此子乃秦丞相肉中之刺,不能不除,当下遣人密报金兀术。
是夜,岳云邻着一千精兵,奔至五马坡,哪知四下里了无声息,不见一兵一卒。岳云心知中了埋伏,忙命将士回撤,不料突然之间喊声四起,锣鼓喧天,竟被金兵合围在内。岳云领着众人左冲右突,奈何敌兵人数甚多,岳云纵有三头六臂,亦不足以应付。眼看岳云突围无忘望,敌兵中猛然杀出一人一骑,一时间风云色变,当者立毙。只消得片刻,便冲到岳云身前。这人甩出一条长索,缚住岳云的腰身,将他扯到马上,即而策马狂奔,敌军的呐喊声转瞬便几不可闻。正是∶
肖小鼠辈施毒计,将军误落虎穴中。
天公自有开眼时,派得神兵相扶持。
两人一骑,行至一片树林,岳云翻身下马,纳头拜道∶"多谢侠士相救,敢问尊姓大名,岳云日后必当陨首以报!"这人叹息道∶"岳将军何出此言,天下人谁不称赞岳家军忠心抗敌,小女子今日若救不了将军,那才是愧对大宋子民了。"
这人虽是一身戎装,籍着月色,岳云见她眉目清秀,倒真是位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个,正是昔年被莫稽推入河中的金玉奴。金玉奴坠水之后竟然侥幸不死,为一绝世高人所救。那人见她生得聪明,甚是喜爱,遂将平生绝学倾禳相授,三年即有所成。适时天下大乱,宋金对垒,那人虽远避世外,却也见不得国破家亡的惨祸,便叫玉奴出山,助岳家军抗敌。
金玉奴将前尘往事说于岳云知晓,又道∶"将军此翻遇险,皆因莫稽与金兀术暗通消息所致,想不到他竟是此等卑鄙无耻之徒,若非我父亲当年收留,也不至有今日,这次师父令我下山抗敌,我便饶不得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岳云道∶"那我们这便回营将那厮法办!"金玉奴摇头道∶"千万不可,莫稽乃是秦桧派来的督军,秦桧本就处心积虑要陷两位将军于不义,若无端除了莫稽岂不正叫秦桧拿了把柄?"岳云怒道∶"如此当作何打算,难道任由这狗贼在我军中为非作歹不成?"金玉奴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倒有一计,将军不妨试试。"就把计策说了一翻,岳云听罢大喜,连称"妙计,妙计"。
过了几日,莫稽见军中人来人往,好不繁忙,心中生疑,于是四处打听起来。金玉奴早将莫稽的举动瞧在眼里,怕他认出自己,便施展起师父所授的易容术,然后找个借口特意同莫稽搭起讪来。莫稽果真未认出眼前之人乃是被自己推入江中的结发妻子,只当他是军中一个无名小兵,便放心问起行军动向来。金玉奴故作神秘地道∶"大人真不知道大伙在干嘛么?实不相瞒,军中粮草不济,朝中又久不增援,所剩不过仅能维持十日左右。岳将军早命人向邻近洲县筹措,这两日便有粮草运到,可算解了燃眉之急啊。"莫稽闻言一喜,此事若能报知金兀术,必有助益,又仔细询问了粮草的运送路线、时间、兵士,待玉奴走后,再亲自巡视一遍,知她所言不假,即刻一五一实传书金兀术。
金兀术知道莫稽乃秦桧的部下,不疑有他,便派人伏于道上栏劫。护粮宋军远远而来,忽见道旁杀出金兵,立时乱作一团,四处逃散,混乱中不知何人在粮车中点了把火,火苗窜起丈余,倾刻间浓烟滚滚,所有粮草皆化为灰烬。金兀术虽未劫获粮草,但宋军亦未有所得,心下颇喜,料想宋军米粮不济,撤兵之日不久矣,马上请莫稽密切留意宋军动向。
粮草被烧数日后,莫稽见军中整顿行装,果然有撤兵的迹象,正欲到处查探一翻,金玉奴忽然形色匆匆来到他的帐下,秉道∶"大人还记得小的上次提过的粮草不济之事吗?如今粮草真个没了,岳将军下令明日撤军,大人还是速速打点行礼,作好撤离准备吧。"莫稽忙问道∶"你可知队伍会朝哪个方向撤么?"金玉奴面露难色道∶"这个小的就不大清楚了,我们行军打仗都是听令行事,不过有传言说是从东边的神龙谷走,御史大人还是去问问岳将军吧。"
莫稽恐直接向岳飞打探会令他生疑,便捱到他帐中无人之际悄然潜入,只见帐中地图上标出不少记号,金玉奴口中所说的神龙谷则被朱砂重重勾出。莫稽信以为真,将军中诸事统统告知金兀术,嘱他在神龙谷内设下重兵,夹击岳家军。金兀术本就对莫稽甚为信任,之前伏击岳云成功,前几日又烧了宋军的粮草,对他的密报更是深信不疑,立刻派出大批人马火速进军神龙谷。那神龙谷两临山,本就是天险之地,设伏于此确是隐蔽非常,金兀术莫满心欢喜,只等着瓮中捉鳖。
翌日,宋军起营,却不是向东面的神龙谷进发,反向北面金军扎营处行去。莫稽见状,心下大惊。金兀术若派兵埋伏在神龙谷,那此刻后方大营防备必然空虚。当下只得寻个借口溜出队伍,急向神龙谷奔去,欲通知金兀术回防。
莫稽策马疾行,奔了不到半里地,一条长鞭突然将他卷下马来,莫稽抬眼看去,三魂顿时去了七魄,大叫∶"鬼…鬼…鬼…"金玉奴此时已去了易容,怒叱道∶"亏你还认得我,若非师父救我出来,今个倒真成了水鬼了!"说罢手中的皮鞭劈头盖脸打了下来。莫稽吃痛,抱头鼠窜,好不容易滚爬到金玉奴脚边,抱着她的腿哭叫道∶"娘子饶命,饶命,饶命啊。"玉奴收了皮鞭,怒道∶"我当年瞎了眼才会嫁你,如今方知你是这么个负情薄幸的人,如此也还罢了,不想你竟犯下了通敌卖国的滔天罪行,就算我能饶你,天下人也饶不得你!"莫稽泣道∶"只要娘子肯放我一次,我必当改过自新,决不再犯!。"金玉奴道∶"你道我真没给过你机会么?你害了岳少将军后若肯收手也就罢了,我们设下假运粮草的圈套,偏偏你又毫不犹豫钻了进来,而今更是欲与金兀术合谋要置岳将军于死地,罔你读了许多圣贤书,却不辨忠奸善恶,实在是十恶不赦,叫我如何放你?"莫稽扣头如捣蒜般道∶"娘子你念在我们一场夫妻的情份上,便放我这一次吧。"金玉奴跺脚叹道∶"也罢也罢,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你走吧!"莫稽闻言大喜,谢了声,二话不说便上马奔了出去。金玉奴见他对自己丝毫没有留恋,又是奔往神龙谷的方向,知他非但无情无义,更是不知悔改,只得暗自叹息了声∶"路是你自个儿选的,须怨不得我。"说罢向岳飞的大军驰去。
莫稽赶至神龙谷,只见遍地都是金兵的尸首,道旁亦有不少山上落下的巨石,心知岳飞早就兵分两路,先于金兀术在山上埋下伏兵,大败了金军,顿时悔恨不已。前方却在此时行来一群残兵,为首的正是金兀术。他见着莫稽,双目赤红,犹如喷火一般,怒喝道∶"你这狗贼,害得我们好惨!"不待莫稽开口便一刀将他斩于马下,其余金兵立时一涌而上,瞬间将他砍成一滩肉泥,正是∶
一世钻营功名显,倒头却做刀下鬼。
宏运福泽终有限,多行不义必自毙。
附原文: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
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却柴担,手里兀自擒着书本,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
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柴回来,
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买臣笑道:“我卖柴以救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时,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
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两相耽误了。”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我这条性命!”
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
嫁犬逐犬,嫁鸡逐鸡。
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严助荐买臣之才。天子知买臣是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为会稽太守,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
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妾妻忍得弃贫儒。
早知复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鄙视啊鄙视,这男的一点度量也没有)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
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议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些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现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睹,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倒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倒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囊有余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多癞子做了,自己现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
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穷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媛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老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个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人可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虽妙,但我家贫乏聘,如何是好?”领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
邻翁回复了金老大。择个吉日,金家倒送一套新衣穿着,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生贫苦,无不相谅,倒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妇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多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侄子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人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
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狲,口内各呈伎俩。鼓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锺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癞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叔公!”吓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
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儿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不敢登门吵闹了。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右,闷闷不悦。忽动一个恶念: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华。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马门口,舒头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堕江中。悄悄唤起舟人,吩咐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桨,移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坠水,捞救不及了。”即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只道主母真个坠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忍因得意弃糟糠,
天缘结发终难得,赢得人呼薄幸郎。
(武侠小说的经典情节通常就是这样开场的!!!)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开怀饮酒,尚未曾睡。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拼着必死。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随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挣扎上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图良配。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转思苦楚,以此痛哭。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罢,哭之不已。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谢。许公吩咐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的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免随班参谒。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许公道:“此子吾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赘吾家。”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依玉树,何幸如之。岂似入赘为嫌乎?”许公道:“诸君即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玉成,当效衔结之报。”众人道:“当得,当得。”随即将言回复许公。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此时司户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处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言毕,泪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等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到晚,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彩!正是:
鼓乐喧阗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
团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司户到门下马,许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覆首,两个养娘扶将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
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仰着脸昂然而入。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莫司户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声:“丈人丈母救命!”
只听得房中娇声宛转,吩咐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众人方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门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开眼看时,花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玉奴唾其面,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荣妻贵,何期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堕江心。幸得上天可怜,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倘然葬江鱼之腹,你别娶新人,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说罢,放声而哭,千薄幸万薄幸骂不住口。
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许公见骂得够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凡是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勾吧。”又对莫稽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解劝。”说罢,出房去。不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多说话。二个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道:“一女不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迭收受。”莫稽低头无语。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终。今下官备员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满贤婿之意。”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
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 (哪能这样便宜他!!!!)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妈无异,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
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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