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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
第二章
第二天从老太君那儿请安回来，顾大太太立刻着人去寻顾连城来说话。这门亲事虽然还没说定，但顾大老爷和方大老爷既然都有意向，那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等着走程序了。
去寻人的婆子久久不来，顾大太太边喝茶边等，一边不住叹气，陈瑞家的不禁在一旁说：“太太何必烦恼，既然亲事已经有了眉目，那只管备下嫁妆将三小姐送出门就是，以后过好过歹只看她自己的造化，难道还能怪到您名下来？”
既然是顾大老爷操持的婚事，那她这个大伯娘完全可以摔甩开干系。
“嫁妆我是不操心的。”顾大太太摇头，“她母亲的嫁妆自然全都是她的，官中肯定按例也有一份，老太太那里必然还有一份，绝对短不了。”
“那您何必这么忧心？”
顾大太太苦笑不语。方晔在世家公子里实在是出类拔萃的人才，相貌好、脾气好不说，更兼从小聪明伶俐、勤学上进，听说明年就要下场参加科举考试，还听说把握挺大……这样的人本该快快定下亲来抓牢的，但顾大太太就是一直在犹豫。方家和顾家一样，是一等国公府，现在的方老太君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嫡子，就是方五老爷，也正是方晔的亲爹。方五老爷上面有四个庶出哥哥，下面还有三个庶出弟弟，家庭环境是相当复杂。
方五老爷虽然是嫡子而且承爵了，但却资质平平。方家的三老爷才是真妖孽，当年的小小庶子现在凭自己的本事已经做到吏部尚书，实打实的权臣，同时因为方老太君身体健旺的缘故，方家还没分家……
这么错综又纷繁的局面，普通人家的小姐嫁进去很难应付。方晔作为国公府嫡子以后是要承爵的，他的妻子就是未来宗妇。这样一个身份定位，顾大太太真怕自己女儿顾四小姐抗不下来。
连一直以来细心培育的顾四都扛不住，何况放养长大的顾三？
有句俗话叫扶不起的阿斗，有的人真的就是扶不起的，也没必要扶。明明只是做个普通官家太太安享荣华的命，旁人偏要把她塞到国公府少奶奶的位置上，这就不是爱她而是害她。
“怎么去了这么久？”去叫顾连城的婆子终于回来了，顾大太太阴着脸喝问，“人呢？”
当家主母召唤还迟迟不来，要是顾连城是她庶女，早就直接扔去抄经了！
不，不对，这丫头片子最喜欢经书，这种惩罚措施只能起到反效果……
“回太太的话，三小姐从老太太房里回来就去家庙了。”婆子哭丧着脸，“说是早课晚课不能有一天迟误。三小姐正在念经，奴婢也不敢闯进庵堂里去请人……”
“真是——”真是放肆！顾大太太气得脸都青了，当家这么多年，哪个敢如此无视她的权威！
顾连城来之后立刻道歉：“侄女来晚了，请大伯母原宥。”
“……不是什么大事。”顾大太太脸色倒是平和了些，再烦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情，“三姑娘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老爷的意思是方家六公子看着不错，我也觉得妥当，等回了老太太，我便遣人去寻官媒。三姑娘不必操心这些，只在家里好好养养性子，不是我说你，读经讲禅自然是好的，但到了别人家里，公婆妯娌难道会喜欢你这样？”
顾连城大为吃惊，主要是怎么也没想到顾大老爷、顾大太太竟然效率这么高：“大伯母，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晓得姑娘不舍得家里，但留来留去，拖得久了反而是害了姑娘。”顾大太太打断了她，慈和笑道，“姑娘去理理自己房里的事情，看打算带哪几个丫头出门子，我都依你。”
顾连城看着她，顾大太太装作没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得更加和蔼：“去吧，去吧。我赶紧的去告诉老太太，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顾连城行礼走了出去，神情十分彷徨，顾大太太突然叫住了她：“三丫头，三丫头！”
顾连城赶紧回头，顾大太太却皱起了眉头：“眼看着喜事将近了，你在家里不许再穿这么素的衣服，犯忌讳。除此之外，就算色-色都能采买，嫁衣也该自己绣吧？你绣活儿是最好的，这事儿多上点心，做漂亮些也是个彩头。”
“是。”顾连城垂首应了，表情更加沮丧。
顾大太太郁闷得更想叹气：她是真不想管，但以顾连城的性格，没准儿到时候她就敢一袭缁衣上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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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不成？”妙法大师住在念慈庵一座单独的小牌楼里，此刻她坐在蒲团上，睁开双目凝视着自己的小徒弟，“顾老太太也同意了？”
“唉。”顾连城闷闷叹了口气，看着前方鲜活的文殊菩萨像，突然上前拜了两拜，“菩萨，保佑方家人别来下聘吧！”
“孩子话。”妙法大师勾了勾嘴角，“方家三老爷就快出事儿了，方家岌岌可危，怎么可能不来下聘？一门亲事虽然不能济什么事，但有总好过没有。”
“啊？方三老爷这么厉害的人……”方家三老爷是标准权臣，而且是宠臣，先帝把他当第二号心腹，可以说除了丞相就数他。顾连城一个闺中少女都知道他，那他就是真厉害。
“厉害？先皇宠他他才厉害。现在么……呵。”妙法大师冷淡一笑，皇帝都换人了，权臣能不换？开玩笑。“不过你不用愁什么，方家百年大族，去一个方三老爷也伤不了根本。你嫁过去就算差一点，那也有个谱，不会差到底。”
“师父，你说过我在佛法上很有天分的。”顾连城一双妙目直盯着妙法大师，“禅定、语密、身密……哪一样我学得不快？”
“在佛法上，你是天才。”妙法大师像是不情愿地予以肯定。
“经文我都已读熟。”
“确实。”
“梵语我已能读能写能说，至多再过一二年，我就可以用梵语来交流了。”
“不错。”
“我想效法玄奘大师再走一次西天，师父你也说过，我也许可以办到。”
“是。”
“你还要我去嫁人么？”
“……”妙法大师沉默良久，双目阖上又睁开，终于冷冷道，“这番话你为何不对着顾老太太说？为何跟我说？”
顾连城默了：跟祖母说这个？她老人家会疯掉的好不好！
“人的一生很长，最开始的时候自以为是选了一条路，以为会一直走下去，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后悔。”妙法大师说着，似怨似叹，“你在佛法上的天赋比我高，但在人生经历上却是一张白纸。不错，我不反对你嫁人——做尼姑什么时候都可以，嫁人却只能捡这几年。”
顾连城笑了起来，几乎是不当一回事的玩笑态度，“师父的意思是说，若在婆家过得不如意，随时可以找一间庵堂住进去，念佛诵经度过余生？”信仰也可以作为退而求其次的安身立命工具吗？
“你不同意？”妙法大师嘲讽道，“那你可以现在剪了头发，我马上为你剃度——方家再不挑，也不会娶一个光头媳妇。”
顾连城收敛了笑容。是，这就是个二选一的选项，或者现在出家，或者回家嫁人。如果都无法立刻选择，那么只能像妙法大师说的那样，走一步算一步，左右还有庵堂这一步退路。
“……抱歉，师父。”
“多大点事。”妙法大师被顾连城搀扶着站了起来，她凝视外间的高大钟楼，“你想做玄奘？那至少也得有个‘御赐国师’的身份吧……连城，留下来帮我打理些事务，明日有贵人要来庵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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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顾连城也没想到“贵人”的身份会这么贵重：当朝太后在佛诞之日来到皇家庵堂拜佛祈福，她老人家唯一的儿子、当今皇帝陛下出于孝心陪同。那种种仪仗銮舆就不用说了，单是随行的宫女内监大臣侍卫就有近五百人，听说这还是从简又从简之后的效果，盛大的排场连国公府嫡小姐出身的顾连城也看呆了。
关于这位皇帝陛下，顾连城听她师父提过五六次，他是中宫皇后所生，自幼极得祖母——也就是妙法大师侍奉的那位孝昭太后的宠爱，稳稳当当从太子一路做上来，现年二十四岁，登基三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孝昭太后宠爱的关系，妙法大师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是赞不绝口，据说从小就是温良恭俭让，各种聪明各种冷静各种包容各种谋划深远，不仅是个仁君苗子更是个明君苗子，在当好一个帝王的基础上，还兼备着华夏儿女歌颂的种种优良品德。
“先帝去世后，陛下足足守孝二十七个月！”妙法大师难得激动地说，“多么纯孝！太后娘娘知道了该多高兴啊！”
而顾连城的反应是：“……哦。”和我有关系吗？有吗？听说我家大姐在宫里给这位陛下当小妾吧。那皇帝陛下人品好，说明大姐嫁了个好人啊，值得庆贺，好事好事。
但今天，她再次祈祷皇帝陛下的人品能够再好一点：听说陛下是位贤主，那陛下能不能再圣明一点，像唐太宗那样呢？最好能慧眼识英雌，将她这位带发修行的比丘尼记在心里，以后记得派她公费出国啊，她不介意像玄奘一样捧着紫金钵盂去西天的，反正她有嫁妆。
陛下，如果真能实现，贫尼一定会每日三炷香为您祈福的。
顾连城暼了皇帝陛下一眼：实不相瞒，在座诸位都在偷偷看他，实在是得见天颜，平生只此一次，不打量仔细太亏本。
先入目的是一双英气长眉，眉下是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鼻子挺直的，如同剑锋，而秀丽的唇极薄，如同剑身。他气色非常苍白，面色竟然与帽子上装饰的玉是相同色泽，当得起“面如冠玉”四字；而他的眼瞳是沉黑的，浓眉长睫之外是苍白秀气的脸，对比之鲜明，竟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慑之意——是的，让人一看到，就又是惊艳又是震动。
他沉着脸看人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和他对视。
像是感觉到顾连城的视线，皇帝陛下的目光也扫了过来，两人目光一碰，他竟浅浅一笑。
顾连城赶忙低头，默默地想：陛下果然很和蔼啊……不错，仁君无疑！
太后倒还惦记着妙法大师，两人说了好几句话，只是妙法大师到底也没找到机会引荐一下小徒弟。顾连城倒不遗憾，乖乖站在外围侍奉。到中午的时候，太后歇下了，顾连城也打算回房去。
再怎么也没想到，转过一道弯，看见皇帝陛下站在汉白玉栏杆旁，身边居然空无一人。面对最高上司，顾连城还是有点怯，往后一缩脚打算溜回去，皇帝却笑了：“小丫头，帮朕倒杯茶过来。”
您抽风了吧？靠在这儿吹风喝什么茶？要喝茶回大殿去喝啊。
但顾连城岂敢抗旨，她立刻回身小跑到厢房里倒杯茶来呈给皇帝陛下，因为紧张，自觉仪态全无。年轻的帝王接过茶钟，顾连城立刻不动声色地退出三步远，她几乎想起步就走：反正皇帝陛下茶也喝了，自己也没事可做——她可不惯服侍人。
皇帝在笑，懒洋洋问她：“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出家了？”
出家人不妄语，顾连城只是微笑，轻轻摇头不说话。皇帝的手无意识似的在杯沿上叩一下，顾连城诧异地一转头，突然有风过，猝不及防间，她的帽子竟然被风吹下了楼——
一头青丝如瀑跌落，衬着顾连城柔美安宁的面庞，像是小小的活观音贬谪凡尘。
“我的帽子！”顾连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楼下去，竟是个要拣帽子而置皇帝于不顾的意思。楼上，年青的帝王睁大眼睛，居然从栏杆上俯下身来，不顾仪态地往下看。
顾连城捡起帽子，端端正正戴上，又恢复了缁衣素颜小尼姑的样子，她站在楼下发愣，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上楼去继续给皇帝当下人，皇帝笑了笑，挥挥手示意她退下，顾连城仰头一看，璨然而笑，转身便走。
她真不习惯服侍人，怕出纰漏，还是避开做自己的事比较好……
而楼上的皇帝轻轻一击掌，立刻便有数十名侍卫、内监拥了上来，将他密密护住。他身边的大太监小声说：“奴才……”
皇帝点头，又轻轻叮嘱，“办妥当些，别吓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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