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昂之歌

　　终于结束了战争，我坐在桌边，望着周围的人们一片欢腾。“让我们为特洛伊的两位王子干杯！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大声宣布。我起身，高举酒杯，坚定的声音响斥整个大厅：“为了和平。”“为了和平！”周围的人随声附和。“明天，我们将欢送两位王子离开斯巴达。今夜，就让我们尽情狂欢！”墨涅拉俄斯宣布。
　　我似乎与周围的欢腾气氛格格不入。当然，除了我之外，我想还有一个人也是如此：我的弟弟，帕里斯。我的视线一直追随他，看着他试图躲避众人的视线，轻轻踏上阁楼。会发生什么事？我不得而知。我紧紧闭上眼睛，明天，明天我们将踏上回乡的路，这一切到那时就可以了断了。终于，我可以再见到我的父亲，我的人民，我的妻子安德罗马克，还有我的儿子。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微微一笑。
　　风和日丽，我站在船头，手中正雕刻着送给儿子的小礼物。帕里斯走到我的身边。“很快，我们就将回到特洛伊。”我眯起眼睛，望了望眼前浩瀚的大海。“哥哥，你爱我吗？”帕里斯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没有回答，望了他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做了什么事？”“你跟我来。”帕里斯的表情让我联想到一个贪心的小孩，我快步跟上前去。一个戴兜帽的矮个子船工从阴影中走出来，缓缓摘下兜帽——海伦——斯巴达的王后。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转身就走。“哥哥，你会帮我，对吗？”帕里斯紧紧跟着我。“回斯巴达！”我下令，然后告诫帕里斯，“你知道这会给特洛伊带来多少麻烦吗？父亲用那么多年换来的和平，会一下子毁在你的手上！我必须送她回斯巴达。”“不，我知道我的妻子就是她。如果你要送她回去，那么请你一并杀了我。”帕里斯的眼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但他的话锋一转，“哥哥，我并没有要求你为我打仗。”“你已经要求了，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撇下他一个人留在船头，“回特洛伊！”
　　终于回到了我魂牵梦萦的特洛伊，我们一路通向王宫，接受万民的欢呼。“赫克托耳、帕里斯……”父亲和母亲张开双臂迎接我们。之后，我走到安德罗马克面前，与她拥抱，并亲吻我的儿子：“哦，快看啊，他又长结实了！”
　　“父亲。”帕里斯后退了一步，将海伦引上来，“这是海伦。”我望着海伦，回忆起多年前，帕里斯在权力、智慧和爱情中做出选择，他把金苹果交给了爱神，她曾许诺，要把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赐予帕里斯做妻子。这个女人，就是海伦。难道一切都是天意？父亲一向沉稳的嗓音有些颤抖：“斯巴达的海伦？”我听得出，父亲的声音中有着相当的兴奋。海伦抬起头，迅速地看了父亲一眼，没有答话。“父亲。”帕里斯抢白，他的脸上闪烁出奇异的光彩，“是特洛伊的海伦。”
　　风平浪静的日子并不长久，不幸的消息很快传来：墨涅拉俄斯与他的兄弟阿伽门农带领着希腊联军，正赶往特洛伊。更糟的消息是，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的勇士——阿喀琉斯。
　　贵族们急得焦头烂额，齐聚王宫的大殿。“各位，请安静一下。”父亲显出别样的沉着，端坐于王座之上，“今天召集大家来，是为了制定对付希腊人的对策。”“父亲。”帕里斯从父亲的一边站起来，“别理那些愚蠢的希腊人。我们拥有全世界最优秀、勇敢的战士，最锋利的武器，还有最稳固的城池。我们一定会取得战争的胜利！”我望着帕里斯，战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特洛伊的人民，好不容易才得到几天和平的日子，又要再次被打破——只是为了一个女人。“父亲，我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把海伦送还给他们……”“赫克托耳。”父亲带着庄严的神色打断我的话，“斯巴达人已经试图攻下特洛伊很多年了，从来没有成功过。这一次，他们也休想。”“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胆小怕事？！”帕里斯说罢，转过身去，高高举起右手，带领贵族们高喊：“特洛伊必胜！”“特洛伊必胜！”我心里泛起薄薄的凄凉：刚愎自用的特洛伊人，伟大的太阳神、阿波罗大人，这次还会站在你们这边吗？我扫视大殿中央的那几张自信的脸，几乎以为我们已经胜了——可是有谁知道，这场真正的战争，尚未开始。
　　夜色微凉，我一个人坐在庭院中。我做错了吗？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何同意将海伦带回来。赫克托耳，我告诉自己，作为兄长，你只一味纵容，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兄长！你太自私了，只是为了成全弟弟，好像这样做就是一个称职的好哥哥，却根本不把人民的性命放在眼中。这场战争，你扪心自问，难道你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吗？你根本不配做特洛伊的王子！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父亲也并不同意将海伦送回去，避免这场战争。我听见心里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说：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伊利昂的赫克托耳，拿起你的长剑和盾牌，用你有力的手，去扼住命运的咽喉，你会成功的。是的，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的。
　　天已破晓。
　　帕里斯说得对，我们拥有最优秀的战士。我在队伍的最前端高喊：“为特洛伊而战！”希腊人溃不成军。突然，希腊人的队伍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我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来了吗？阿喀琉斯。
　　出乎我的意料，随着欢呼声出现的，并不是阿喀琉斯，而是另外一个戴着头盔的年轻人。“那是希腊人的另一位勇士。”我的弟弟伊福波斯告诉我。是的，我早就耳闻过他，这位不知名的勇士，曾将随我多年征战的将领斩于马下，从阿德瑞斯托斯，到皮拉尔特斯，无一幸免。我整了整我的盔甲，攥紧铜枪冲了上去……
　　“什么？光荣的帕特罗克洛斯竟然就这样死了？死在赫克托耳王子的鞍下？”希腊人一时觉得难以置信，而特洛伊的战士们早已在一旁庆祝胜利。我走上前去，摘下他的头盔，一时怔住：他竟那么年轻。如此年轻的一条生命，就在刚才，断送在我的手上。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好埋葬他……”
　　“你怎么了？”安德罗马克的手温柔地搭上我的肩。“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我杀了一个孩子，他还那么年轻。如果我能早点知道，也许……”我摇摇头。“赫克托耳。”安德罗马克的声音依旧温柔，“那不是你的错。这就是战争。如果今天，你知道那只是一个孩子，也许，我现在，已经见不到你了。我知道，你也不想的……” 我站起身来，轻轻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我看着安德罗马克睡着，开始擦拭我的盔甲。刚才有人禀报我，帕特罗克洛斯，是阿喀琉斯的好友。阿喀琉斯已经命人来向我挑战，扬言要为帕特罗克洛斯报仇。我又拿起我的长剑擦拭：有谁知道，你的主人，明日是否还能活着回来。伟大的太阳神阿波罗，即使我无法活着回来，也请你保佑妻子和儿子，所有的罪过，请让我一个人承担。我做了最后一次对神的祈祷，也最后望了我的妻子、儿子一眼，走到门外……
　　“赫克托耳——”“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不知为何，这一天似乎特别的安静。我隐隐听见阿喀琉斯的呼唤渐渐变成了回声，在耳边回荡。我走出了城门，大风刮起了阵阵黄沙，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阿喀琉斯如同一匹独狼，孤傲地站在不远处。
　　“赫克托耳，我的儿子，你回来吧！”我的母亲赫卡柏在城楼上乞求。“赫克托耳，你别去，他不会放过你的。”父亲也向我大喊。我没有听从，而是微微昂起头：我绝对不会退缩，我不能让世上的人嘲笑特洛伊人，还有所谓勇敢的赫克托耳，只是个懦夫。让我这样退缩，我绝对不会接受！美丽的特洛伊海滩，今天，你将见证我最光辉的一场胜利——或是我的死亡。
　　阿喀琉斯的长矛向我飞来，我机敏地躲开，随即，将我的长矛掷向他——我的希望并没有完全落空，长矛像长了眼睛般向阿喀琉斯飞去——可是，长矛却击中了他的盾牌，飞离了原来的航道……
　　望着阿喀琉斯像愤怒的野兽般向我冲来，我知道，胜利离我远去了。可是，我不能束手待毙，暗无光彩地死去。我还要再奋斗一次，给后世留下英明！我抽出我的贴身长剑，向阿喀琉斯冲去……
　　我看见自己的鲜血洒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听见安德罗马克的呼唤：“赫克托耳……”还有老父亲普里阿摩斯的低吟：“赫克托耳，我的孩子……”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哥哥，你爱我吗？”我看见帕里斯那日坚毅的脸庞，就这样看着，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帕里斯曾问我：“哥哥，你爱我吗？”那一次，他偷了父亲心爱的马。
　　“赫克托耳，我把女儿的幸福交给你。”那是我和安德罗马克新婚的日子，她的父亲埃埃提昂把她的手交给我。那天，安德罗马克的脸上始终带着幸福、羞涩的微笑。可是，我并没有能给她幸福。长年累月地作战，我只能让她为我担惊受怕。
　　我的儿子，阿斯提阿那克斯。那个木刻的玩具，我还没能亲手交给他，可是，这已是我所能留给他，最后的礼物。愿神保佑他，成为一个比他父亲更出色的人物。
　　我又看到曾经无数个凯旋之日，特洛伊的人民为我们欢呼。我依稀还可以听见：“赫克托耳王子万岁！特洛伊万岁！”那么多年的征战，特洛伊的人民都没有放弃过，他们要的只是和平——仅此而已。抱歉无法再守护你们了。
　　美丽的特洛伊海滩，今天，你的赫克托耳魂断于此。海浪与人们的悲吟变成了一首忧伤的挽歌。我眼中的那一轮太阳，散发出朦胧的光晕，逐渐暗淡，暗淡……
　　为何，在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刻，竟仿佛听见安德罗马克的细语：“赫克托耳，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又是谁，在耳边说：“赫克托耳王子，我们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您放心吧……”
　　我知道，此刻，我的灵魂，也会带着微笑……
　　赫克托耳手持等径圆盾站在最前列。
　　犹如凶煞星忽然从浓云里呈现出来，
　　光亮闪烁，忽而又隐进昏暗的云层里；
　　赫克托耳也这样一会儿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列，
　　一会儿有隐进队伍的后列里，向他们训令。
　　他一身铜装，犹如提大盾的父宙斯的闪电……
　　——《伊利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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