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戒·乱世半花

　　月上中天，寒风飒飒，带下竹梢的雪末。凌少珣走到中院西侧的清轩阁，清轩阁周围并未种树，雪夜冷清，园中未见一丝灯光，不甚明朗的月华只能洒下朦胧的影子，一眼就能看到这个院子的凄清。
　　如果不是王府暗卫，他不会知道这里还有个人。她果然是借他来避开不想见到的人，不然依洛倾妍的脾气早就甩袖离开中院。
　　他想用繁重的事务让自己忘掉洛倾妍，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想，我就进去看她一眼。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接着是两声压抑着的低咳，雪夜寂静，他隔着一扇门听到门内那人粗重的呼吸声，紧接着是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咳嗽声不断，仿佛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一把推开门，洛倾妍狼狈地跪坐在地上，伸手撑着身子，黑长的发凌乱地贴在颊边，暗色的血液从唇角缓缓滴下，在衣襟晕开暗色的水渍，瓷杯在她手边摔得粉碎，在地上浸出一片深色。
　　凌少珣眉头一拧，蹲在她身前，抿掉她唇边的血迹，洛倾妍好似才意识到他的存在般，缓缓抬头，毫无征兆的，落泪。
　　他明显没料到洛倾妍会哭，连忙伸手去擦，温热的泪水沾上他指腹的血迹，沿着苍白的脸颊流下，乍一看，仿佛血泪。他眉头拧得更紧，拿袖子揩掉她的泪水，拦腰把她抱起来，走向自己的院子。
　　洛倾妍怕冷，以往总穿得较旁人厚些，如今只着单衣，他便清晰地感受到她臂侧的根根肋骨，寒风打着卷儿来，洛倾妍抬眸看了眼暗天中的一轮皎月，凌少珣以为她冷，将手臂紧了紧，拿袖子为她遮了风，将她放在软榻上，为她掖好被子，洛倾妍狭长的眸子缓缓眨了下，盯着帐幔精美的刺绣。凌少珣脱掉外袍，揽住她的身子，伸手遮住她的眼：“夜深了，睡吧。”
　　她眼前一片黑暗，刚才的噩梦潮水般席卷脑海。
　　三年前，她随月流辉宿在一家客栈，因为那是月流辉已经是天下第一公子，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行事两人都是用幻术掩藏了容貌，客栈老板的儿子对洛倾妍倾心不已，洛倾妍想着还有两日就要离开，打算走的时候再解释清楚。不料出发前的那晚，她被人尾随，洛倾妍正疑心怎会有人会跟踪上她，客栈老板的儿子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洛倾妍以为他要加害于己，手中的长剑立刻朝他挥去，两声利器入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那个青涩少年替洛倾妍挡了一剑受了洛倾妍一剑，微微笑着倒在秋意深沉的草地上，那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照亮他脸上小小的酒窝，眉眼间松了一口气却难掩疼痛的神情。她记得她杀掉了尾随她的所有人，记得自己亲手葬了那个清俊的少年，记得他的坟上被她栽下一株芍药。
　　她无法面对客栈的老板，匆匆退房离开。
　　她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她后悔内疚，但于事无补。
　　那个清雅的少年郎终究还是在她心底占据了一片地方，以他的死为代价。
　　只要想到她的这双手沾满血迹，洛倾妍脑内就浑噩一片，徒劳的抓住凌少珣的衣领给自己一点安慰。
　　凌少珣低头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人儿，一头青丝凌乱，把脸埋在他胸口，手还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他紧了紧手臂，拍拍她的头，未曾言语。

　　翌日，凌少珣因为事在御书房耽搁许久，回来时日已西下，天边只留一圈浅金色，主院他房外两名侍女端案，时不时低语两句，眉目间都是焦急。
　　揉揉眉心，凌少珣问道：“怎么了？”
　　两人立刻跪下，其中一人壮着胆子答道：“回王爷，王妃不肯用膳。”
　　站着的人一把推开房门，吩咐道：“饭菜放下后人出去。”另一边直奔倚跪着的人，握住她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
　　屋内也无旁人，凌少珣把她颊旁的长发理好，细细打量她。依旧是昨日睡时的素色衣裙，一头墨发稍带乱意，估计一早就起来了之后就什么都没吃，自己又在宫里回不来，难怪服侍她的人那么着急。
　　“她，你是怎么杀的她？”洛倾妍哑着嗓子问道。
　　“她？”凌少珣不明所以得看着她。
　　“凝香。”
　　“……”凌少珣沉默了一瞬，平静地答道：“一剑刺过去。”
　　洛倾妍依旧是那副清淡的模样，眸色清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你怎么下的去手？”
　　面前之人只有十七，而他足足大她八岁，他自然不可能只单单对洛倾妍动过心。在洛倾妍之前的那人，叫凝香。凝香初见他时正是二八芳华，不如洛倾妍绝色，但如洛倾妍一般偏爱白色，不同于洛倾妍是为了收敛骨子里的艳，凝香一身白衣仿佛仙子。凝香是他战胜回来途中救下的，只是个一般商户的女儿，没什么长处，但是刺绣格外漂亮，那段时候他的衣服都是凝香亲手缝制，那时两人一同出游，虽说他不懂刺绣，但凝香温柔可人两人在一起倒也快活，这般幸福的日子直到他再次出征。那次战争连连失利，最后不得不收兵。
　　无疑他身边出了内奸，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一举一动都仿佛仙子的人会是奸细，而传信的方式就是她的刺绣，甚至他穿的衣服上，那些卓雅的图案，也是密文。
　　之后，凝香被他一剑刺死。一切回到原点，他仍是无往不利的逍遥王爷，他身旁没有红颜为他素手添香，他独身一人驰骋沙场。
　　后来，洛倾妍出现。
　　她太过漂亮，她也不是仙子，她是狐妖。
　　他几乎对洛倾妍做了最坏的设想，她要谋反，她要杀了自己。
　　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只狐妖，阴谋诡计和狡黠天真并存，让他沦陷其中，甘拜裙下。

　　“为什么要杀了她？”洛倾妍抬头，墨玉般的眸子似柔实冷，“以你的本事，大可以把她囚在禁地。毕竟，你那么爱她。”
　　“倾妍，”凌少珣摩挲着她的脸蛋，“我所担负的责任让我不能这样。”
　　“我这么做，对我、对她、对天下都不利。”凌少珣平静的嗓音并未掺杂一丝后悔。
　　洛倾妍沉默半响，“……我起不来了。”
　　他一愣，随即了然，洛倾妍这么坐了一天腿肯定又麻又僵。凌少珣既心疼又想笑，心疼她的身子，想笑她固执到可爱的模样。倾身拦腰把她抱到桌前，洛倾妍手指冻僵，夹起一片菜叶就软绵绵的滑回盘子，凌少珣无法只得喂她吃了点东西。
　　放下筷子，凌少珣并没有如洛倾妍预料般的把她放在榻上，而是抱着她走到床侧，打开暗门，温暖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洛倾妍诧异的扭头，凌少珣对她笑笑，并未多做解释。走过不长的窄道，巨大的水池上水汽氤氲，硫磺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温暖的气息一下子让人毛孔打开，凌少珣半跪在池边，把她放进水里，如同放生一尾美丽的鱼儿。水刚浸过她的胸，洛倾妍趴在池边，黑长的发在水中缓缓绽开，墨玉般的眸子在雾气缭绕下化作一汪春水，默默地望着他。
　　他抚上洛倾妍冷如霜雪的脸，“乖。”

　　凌少珣的脚步很快消失在空荡的暗室，洛倾妍仰面倒在池中，黑长的发缠缠绕绕，仿佛绽在身下的墨莲，肺中的空气很快所剩无几，眼前模糊飘荡着墨色的长发，浅色的光晕在发间跳跃，她伸手却一次次徒劳。
　　如果，我不放弃月流辉，是不是连他最后也会离开我。
　　洛倾妍忽然笑了，眼角沁出的泪水融在温暖的泉水中。
　　我在犯什么傻，这是早该知道的结果。
　　既然如此，还不如杀了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嘶吼道，月流辉，本来就不该存活于世。
　　月哥哥，不要怪我，你死后，我很快就回去陪你。
　　如果有来生，愿与君从青梅到雪发，不离尺寸。

　　洛倾妍素色寝裙裹身，柔长的黑发披在身后，凌少珣放下手中的地图，把她揽进怀里。怀中的人儿面如桃花，唇色浅薄，眉眼妩媚间难掩倦色，凌少珣触到她散在身侧的发尾略带潮意，洛倾妍顺着他的手摸到自己的长发，指尖凝了些许火元素，潮意顿退。凌少珣无奈的摇头，真不知被某些老古董见到她这么用火元素会怎么戳着脊梁骨骂。
　　察觉凌少珣手环在她腰上，洛倾妍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嗔道：“我冷。”
　　“我抱着你，好不好？”
　　“敢松手我就不理你了。”
　　她果然乖乖躺在他怀里，不一会儿就发出浅浅的呼吸声，似莲的香气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弥散。
　　果真是年纪小，掩饰情绪的功夫不到家。只要她心情好，许多事情都好说，连他用的小小计策都没发觉。
　　她自己都没发现，他可以在五句话内逗乐她，她可以安然在他身边入眠，她在他面前吃饭时从不掩饰对玉米的讨厌，甚至，她会对他撒娇。
　　她对月流辉的喜欢，在被他一点点抹掉。而她，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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