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附

　　齐朝之北，有山曰不青。前朝名满天下的游僧无智路过此地，未进山林而先见一株千年青木，拔地而起，庄严峻秀，直叹除此一株，天下再无青木。此后，不青山便这样被叫开了。
　　历经世事变迁，风云变幻，青木仍静静地立在那里，不悲，不喜。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存活了多久，但他是不青山的灵，从很久很久以前便是。秋风来了又去，无意间在树根处落下一枚种子，那是菟丝子。春去秋来，寒暑更替，渐渐地，青木脚下的菟丝子修出了灵识。她攀附着，缠绕着，陪伴寂寞了千年的青木，不为人所知，在密林深处。菟丝子讲着秋风带来的故事，唱着鸟儿喜欢的传奇，细细地赘述，虽然她知道，青木什么都懂。她虽有灵识，却幻不成人形，像不青山其他所有的花草树木一样，只能无言的看着那抹颀长的身影，陪着他一起寂寞。他有时会坐在高高的树干上，看着天发呆。菟丝子怕他掉下来，便会悄悄地在下面编一张网，然后瞧着自己打结的身体，想着如何解开。有时，他在密林中四处游走，青色的衣角拂过菟丝花，便会让菟丝子欣喜上好久。待回过神的菟丝子找不到他落寞的身影，焦急着打听却苦于自己无足难行时，却抬头看到他隐在青木繁茂的枝叶下，凝神望天。
　　菟丝子唤他——木兮，虽然他从未应过。她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闯进不青山，昏死在青木脚下。
　　那是一个容颜绝艳的女人。菟丝子不知道容颜绝艳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看到木兮的眼神不曾自她脸上移开，便开始讨厌这个女人，讨厌这四个字。
　　后来，木兮医治了她，她便走了。菟丝子暗暗开心，开心木兮又能回到平静，回到以前，可她错了。木兮天天坐在青木最高的枝干上，眺望着南方。秋风说，那里有京都，有凤君。
　　“凤君是什么？”菟丝子问。
　　“那个美艳的女人。”
　　秋风悲凉的声音吹落了她的花叶，冻僵了她的根茎。而高树上落寞更甚的身影，渗进她的内心深处，刺刺的痛着。她竟然暗暗祈求那个讨厌的女人能够回来。
　　……
　　一个冬天过后，菟丝子醒了过来。这是她第一次发现暖春也能如此寒冷。
　　青木不见了。不，是木兮不见了。千年青木仍矗立着，可他的灵走了。
　　菟丝子想起入冬前秋风带来的消息，君王驾崩，子女争嫡，政权飘摇不定，外族觊觎野心不小，百年齐朝，危在旦夕。那女子的血里有凤的气息，虽然非常微弱，但是确实存在着。齐朝开朝皇帝，便是凤子遗孤。
　　茫然四顾的菟丝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自破土而出便随在他身边，他是不青山的灵，周身拥有纯净强大的灵气，她依附着他，自修出灵识后，便视他为她的一切。可是木兮走了。
　　没有木兮的菟丝子便只是菟丝子，攀附青木而活的低等生灵。没有木兮的她，便不是她了。
　　是年秋五，新帝即位，改元平定，齐朝第三位女帝登基。任谋士穆青为相，皇弟凤离为景王，原三皇子四皇子并其妃室迁居皇陵，以尽孝道。
　　平定元年秋，京城。
　　“阿离，今晚你入宫来帮朕批阅奏章。”年轻的女帝埋在堆积如山的奏章之后，蹙眉扫了眼一身闲适的凤离。
　　“皇姐，饶了小弟吧。”与女帝一般无二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勾魂夺魄。“再说……有木兮在，小弟哪敢来打搅皇姐的好事呢……”凤离挑眉，起身走了，只留下一串压抑的笑声与黑着脸的女帝相伴。
　　出了宫门，踏上华丽的马车，凤离懒懒的半躺在软榻之上，神色疲惫。他撩开车窗上的布帘，看着低悬的红日，嗤笑：
　　“只有你，仍旧和以前一样，不曾改变丝毫……”
　　“王爷？还去艳馆吗？”
　　“嗯。”
　　马车声哒哒响起，凤离也闭目假寐。
　　“吁——”一声马嘶搅了车内人的安宁，凤离张开狭长凤目，皱了皱眉。
　　“什么事？”
　　“王爷，前面有人躺在枯叶里。”车辙上驾马的侍卫低声答道。皇宫地处京城中心，而艳馆却在城西偏南，途中有段路修在西凉山脚，平日少人，而王爷好静，便一直走这条路。若是平常，侍卫绝不会多事，但眼前那掩在斑斓秋叶中的女体，似乎……不曾穿衣。
　　凤离也了解自家侍卫的秉性，知道遇到了他难以抉择之事，便挑了车帘跳下车。他看着那处人影，抬手示意侍卫呆着，三两步跃至那人近处，满脸诧异。
　　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侧躺在枯叶之中，浓密纤长的墨发洒了半身，露出光洁圆润的肩。凤离扫了眼便脱下披风将她裹住，抱上马车。
　　“愣着干什么，走。”
　　哒哒声复又响起，轧过厚厚的枯叶，朝艳馆而去。
　　菟丝子是在极度的干渴下醒的。她睁开眼，看着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洒满地面的夕阳，一片茫然。
　　她记得，自己朝不青山除了木兮外年纪最长的橡树伯伯讨要了成人之法。虽然过程很痛苦，但是她终究是成功了。菟丝子摊开手掌，细细打量着这具全新的身体，满足的笑了。
　　“你醒了？要喝水吗？”女子娇媚的声音传来，吸引了菟丝子的注意。一身妖娆的红衣，一张魅惑的容颜，是株牡丹。
　　阿芍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还没缓过神儿，便到了杯水，旖旎着行至床边坐下。
　　菟丝子接过杯子三两口喝光，看了看空杯，一脸渴求。阿芍咯咯笑着，又连续到了三杯水，才解了她的渴。
　　“你叫什么名字？”阿芍问。
　　“嗯……”菟丝子紧张地瞧了瞧她，纤长的手指卷着被角，偏过头不语。
　　“我叫阿芍，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阿芍扳过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菟丝子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摇了摇头，垂下眼帘。
　　阿芍诧异地看了她半响，挑了挑眉，起身出去。“王爷，您救回来的姑娘，您自个儿看着办吧。”阿芍朝门口斜倚着的凤离扬了扬秀气的下巴，扭着水腰走了。
　　凤离一副无奈的神情，踏进屋内。
　　“啊……”菟丝子瞧着那张讨厌的脸孔，惊讶地叫出声。
　　“怎么？我这张脸这么吓人？”
　　“嗯……啊……”菟丝子摇头，脸色一会生气一会疑惑。
　　这下倒是让凤离有些奇怪了，看她的反应，似乎是认识自己的。
　　菟丝子张着嘴，试图发出声音。“风……凤……凤君……”她指着凤离的脸，愤愤叫着。
　　听到她的话，本来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凤离黑了脸，踏步上前扯过她的手，寒声道：“你见过陛下……说，你是谁？”
　　菟丝子捶打他的胸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疼……
　　“木……兮，木兮，木兮——”她好怕，木兮你在哪里？
　　看着这个一脸娇弱的女子嘶吼着喊出齐相穆青的表字，凤离震惊的松开手，任由她跌在床榻上。这个女子……认识皇姐，也认识木兮，这倒是有趣了。
　　他勾起嘴角，扶起她柔声道：“你别急，我认识木兮，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果然，听到这话的菟丝子安静下来，睁圆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看她一脸无辜脆弱的表情，凤离脑中闪过她浑身赤裸躺在枯叶之中的样子，皱了皱眉。
　　“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菟丝……子”
　　眉皱的愈发紧了。
　　“不好，这个名字不好。叫你菟丝，行吗？”想到依附他物而生的菟丝子，凤离直言拒绝。
　　“嗯？”她微微蹙了眉，不解。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绽出一个柔柔的笑，低声应了。
　　“好。”
　　看着她嘴角的明媚，凤离也浅浅地笑了。
　　“你见过皇……凤君？”凤离想起她刚刚的反应，问道。
　　菟丝抿起嘴，脸上写满不悦。“她……来过不青山，走了……”想起那时木兮的落寂，她美目含泪，语带哽咽：“木兮……不开心，找她。”
　　菟丝轻抚了抚胸口，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滴在绣着牡丹花的锦被上，浸湿一片暗红。
　　“疼……，木兮走了，菟丝……好疼。”
　　一见美人垂泪，凤离也不知所措了。“诶，你别哭呀。”他伸手想去替她抹泪，却也不敢直接摸人家女子的脸，只能一通比划，懊恼的去接掉落的泪珠，暖暖的。
　　“别哭，别哭。”

　　菟丝见他一阵手忙脚乱，倒是被吸引了注意力，收住泪水含在眼中，和呆愣的凤离对视。见他脸颊微微泛红，想起曾经的自己也会看着木兮看到身体发热，便对凤离起了亲近之心。
　　“你……和凤君一样。”她皱起眉，伸出手划过他的脸。“不喜欢。”
　　凤离抓住她的手，只觉柔软细腻。“皇……凤君是我的姐姐，她和我是双生子。”
　　“我唤凤离，你记住了。”他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
　　菟丝却不领情，抽出手不再瞧他。
　　“你……”凤离见状，轻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喜欢木兮，才追着他到了京城，是吗？”
　　她懵懂得抬头看他：“喜欢？”
　　“可是木兮爱慕皇……凤君，天下人都看得出来。”你来找他，可考虑过后果如何？他要是不要你呢？皇姐要是恼了你呢？
　　看着菟丝失神的双眼，凤离暗暗后悔。
　　“我和木兮有些交情，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安排。但是，见过他以后呢？”
　　菟丝的眼睛亮了亮，柔声道：“见过，一起……回去。”
　　“那要是他不和你回去呢？”
　　菟丝迎视凤离担忧的眼神，目光清澈坚定。“菟丝，留下。”
　　剩下的话凤离吞进口中，面对这样的神情，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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