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花事

　　万妖之主生来强悍骁勇，如果说天界众常言上古史至洪荒纪可称龙神敖煊战绩史，那么于妖界而言，自妖物初生至今，则该宣写为妖主葵墨战绩史。有生以来陪伴葵墨走过如此多的岁月，长生一路见证太多风雨，不管前路多艰，万妖之主无畏无惧绝不退后，妖界因为有妖主，才可闯过血劫魔祸，从颓败破碎到平顺欣荣，葵墨必定是妖界史中时间磨灭不去的最浓重一笔，可就是这样的妖主，如今在长生面前却露出旁人不曾见到的一面，难得不在忙于事务的葵墨站在窗前，眉目温和，却隐含一丝她自己不曾察觉的迟疑与不解。

　　又有谁曾想到妖主也会流露如此目光？长生只余一叹，有些事，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妖主。”

　　不知思绪何从的葵墨旋而回神，才发现长生正立于身后，“长生来了，可有事？”

　　“无甚要事，只是听闻妖主今日前去拜祭桃夭。”原本并非无事，可长生心知此时再无事比妖主更为重要了。

　　“是，入鬼道，再轮回，桃夭本是好姑娘，来世当一生安乐。”不论如何，桃夭都是无辜枉死，再提起她，葵墨也只是遗憾。

　　“那日询问妖主要如何处置花公子，妖主未曾明言，如今事已落幕，桃夭安葬兰漪伏诛，只余花公子……只等妖主示下。”

　　长生的言语只如在询问公事，而她此时提起，葵墨才怔然忆起当日她心绪纷乱下的确承诺见过兰漪后再对花缭乱之事做决定，竟如此忘的一干二净。或者说，在那之后她便不愿再想到他，因为兰漪最后的言语，因为内心的不解，似乎隐约可以感觉，若是知晓心中这未明的答案，某些人某些事就将覆水难收一般，万妖之主从不知何为逃避，却偏偏只因他一人而不自知的胆怯。

　　一时无言，沉默过后，葵墨忽而一声苦笑，问道：“长生心中，又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若按妖界法令，此人早不该留。”长生目光一闪，语气愈发严肃，“多年前蛇妖族上门一事，他已犯大忌，妖主仁慈，随后他虽不再往他族游荡，在花木族地界却仍不知收敛，桃夭之死……又何尝不是必然。”

　　葵墨默然，听至此处却是微微蜷起指尖，而长生的话却是未完。

　　“我跟随妖主许久，也只见妖主对他一人如此宽容。”

　　其实，百年来诸多事情，又岂止是用宽容二字便可道尽。

　　一时之间竟似无言以对，葵墨转过身来，开口却是她自己都心知肚明的辩解，“他虽是被贬之神，到底并非妖物，何况我亦受炽羽凤凰主君君后所托，力所能及照拂于他。”

　　“属下明白，可话说从头，缘何一介天神被抽骨除籍，而此人被贬以来，又可有悔改？”长生忽的一顿，随后似是下定决心般又道出半句，“枉死的本不止桃夭，更还有百年前冬日妖主的那些同族。”

　　葵墨一震，却是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他并非本性如此。”

　　“妖主如何知道？”长生反问。

　　又是葵墨无法作答的问题，从她与花缭乱相识到他被贬下界，她一共只见过他三次，而就是这三次，让他获罪落难后她一时留情，只是，这一留情，便是百年时光匆匆而过。

　　“妖主，”长生终是所有言语化为一叹，“你可知你喜欢他？”

　　情之一字，本是不需任何理由的无解之事。

　　初次相见，葵墨为护众妖一人对上被魔族魔化挑衅的妖物，纵是天赋强大妖力，一人挡关的葵墨仍是满身浴血，若非惊人意志，她恐难逃一劫，跌落尘埃。而他悄然出现，面对魔军之首质问虽口称路过，却是忽然出手，魔化之妖未防备突如其来的龙息神气，虽只有一瞬，但仍为她争取了取胜的转机。

　　“哎呀哎呀，对如此美貌的姑娘也下得去手，这些妖魔魔妖该当修理，我这忍不住插手妖界之事，帝君当不会这般小气，怪罪于我吧。”

　　危急之刻不及细看，此时敌人已退，葵墨收势立定，才忽然察觉此人之不同。天姿玉骨，明眸顾盼，一笑之间流露的风情竟难以言喻，葵墨有一瞬间的怔然，随即更是戒备，“你是何人？”

　　“一个路过而已的小神罢了，姑娘无恙否？”他笑意温和，让人觉察不出半分恶意。

　　“我无妨，方才感谢你出手相助。”葵墨欠身致意，她素来干脆，既当致谢，自不推辞。“只是小神也当有名姓称呼，我名葵墨。”

　　“唔……既然葵墨姑娘如此坦诚，我也不好再故作姿态，在下花缭乱，今日识得姑娘，却是三生有幸。”报出名姓，他有欲去之色，却在最后又多言一句，“如今的妖界……姑娘若想凭一人之力排除魔患，难矣。”

　　“尽力而为。”毫不犹豫的回答，葵墨心意坚定，只因自她在天地初生一来，便一路如此。

　　“好罢……只是若葵墨姑娘有心，不若亲往十二重天，当有收获。”

　　花缭乱的出现离开犹如昙花一现，葵墨并未探查他的来历，毕竟她虽为妖中翘楚，却从未与神界有所牵连，可花缭乱虽是离去，他所留之言，却一直被她放在心中。之后，妖界魔祸甚之，有愈发不可收拾之势，葵墨纵然一再突破自身修为，但一人之力，一族之力却不得撼动现状，经历了无数次血战，踏过了数不尽的妖族尸骸后，葵墨终于下定决心，一往神族圣地，十二重天。

　　妖族登上十二重天，自开天辟地，天生妖物以来，葵墨乃是第一人。十二重天众神震动，葵墨却是坦然镇定，面对守神拦阻，沉着无惧。

　　虽为天地异数，三界不容之物，但花妖族长此举却是博得神主帝君赏识，在见过葵墨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极其不可撼动的强烈意志后，帝君一掌翻覆间，妖界自成，妖主诞生，葵墨领万妖之主位，率七精九妖十三灵部族平定魔化之祸，之后战火再绵延数年，妖界终成一方净土。

　　由此，万妖之主虽不列神位，却更胜神威。魔祸已平，魔界渐隐，四界安稳，光阴如梭，就在连上天界神主之位都已易主，而葵墨几乎已忘了那个多年前曾对妖界有提点之恩之神时，十二重天忽传告四界，信任帝君欲宴请诸神于十二重天，而万妖之主，亦在受邀之列。

　　于是，那便是第二次见面。

　　或许连见面都无法称之，十二重天众神之宴，葵墨安坐一隅，在花缭乱出现时那惊鸿一瞥之后，便再无视线交集。他是护域龙族天界花神，她是妖界战神万妖之主，曾经相遇且是机缘，而机缘落处，万般归于平静。

　　所以，她从未料到，她还会第三次再见此人。

　　那是多少年前的冬日，如今再忆，葵墨竟也有些恍惚不清，只犹记暖阳之下镜花楼前忽然而至的身影，不论时间流逝，似乎永不会变的绝世绝色，回眸之时，只是一笑。

　　“葵墨姑娘，久见了。”

　　“上神忽来妖界，可有要事？”一瞬间的恍惚过后，葵墨微笑以对。妖界血腥过去已久，妖主威名仍在，但葵墨性情早已日渐温和，那名曾经在十二重天帝君面前直言不饮的战将，如今已然收起棱角，敛起锋芒。

　　如此转变，落入对方眼中，换来他言语一瞬停顿，而后才笑了开来，“多年不见，葵墨姑娘已是脱胎换骨，却是与我生分了。不瞒姑娘，我今日前来，所为并非公事。”

　　“哦？那是何私事？”虽鲜与神族接触，但葵墨心中未曾忘却花缭乱当日一招之助，一点之恩，虽未及言语，但万妖之主，从来是当为则为之人。

　　“若说起来，却是不情之请，我特来向葵墨姑娘讨取碧台莲。”

　　碧台莲，葵墨本命之花。

　　时节季令乃天道轮转，总是修为深厚如葵墨者，盛放于夏日的本命之花也无法在冬日神采奕奕，花缭乱开口之事，果然是逾越界限的不情之请。

　　可拒绝之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多问一句，特来讨取碧台莲，所为何事？”

　　“为一爱莲之人。”

　　不必再多赘言，只见他眸中温柔之色，葵墨便知他心意。虽然第一次上得十二重天之时便已听闻上天花神令人咋舌的风流史，可葵墨相信自己阅人不错，眼底那般认真的神色，绝无虚情可能。

　　于是，即使数九寒天，葵墨未发一言凝神聚气，镜花楼前莲池破冰成碧，花缭乱取得碧台莲回转天界，而他离开之后，在魔祸之战中都未曾倒下的妖主，整整昏睡了三个月。

　　那时候，葵墨只是以为恩情还尽，便可再无瓜葛，就如春日最后一季的荼蘼花，盛放、落尽之后，便是终点。

　　但她与他之纠缠却偏偏仍在继续，又是多少时日之后的冬日，一如往常的平静清晨却被无数小妖的哀鸣所打破，冰霜雪色中无数莲花忽然无故盛开，葵墨所见之景，是在魔祸平定之后，妖界千年未现的哀鸿。

　　竟是有人逆天之力乱花令使夏莲在冬日盛开，平静多年的怒火再度燃起，葵墨所向之处，只有十二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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