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隙缝中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很小。
　　难得在北京过秋天，不去香山怎么行呢。从前的时候，我也曾经搞来一辆永久的二八自行车，慢慢悠悠骑到山底下，然后混在穿中山装和改良军装的学生中间，一路说笑着爬上山去。可是现在刚出北京城，去香山的车流就把人堵在高速上动弹不得，要是不趁着清晨还没出太阳的时候出发，一上午都耗在路上。

　　我是在山脚下看见她的。十二三岁的身姿挺拔的少女，像是一株抽条的小白杨，并没有什么女人味，只是浑身上下充满着年少的活力。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到一岁大的小婴儿，长得很可爱，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看一眼。

　　我一开始也是因为注意到那幼儿，所以才会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她轻轻抱着怀里粉嫩肉乎的孩子，时不时地在他脸上亲一口，嘴里还说着“弟弟乖哦”，然后那婴儿就张着嘴傻乎乎的笑，口水流了一下巴。她看起来很爱她弟弟。

　　我忍不住掏出手绢想帮孩子擦擦嘴，他满嘴的透明口水，居然给我很可爱的感觉。不过少女看了我一眼，谨慎地把孩子的脸往怀里一转，然后微笑着礼貌地说：“不用呢，免得弄脏了您的手绢。”

　　我还想说话，只见她眼睛一亮：“我爸妈过来了，先走了，谢谢您。”
　　然后她抱着弟弟迎上一对夫妇，四个人亲亲热热地往公园里走了。原来她爸妈去买票了。
　　我是被当成坏人了吧？那种在手绢上抹□□然后拐卖孩子的怪叔叔？

　　我第二次再见到这个女孩，是在罗马。
　　那时候她已经是十七八的模样。

　　我很喜欢罗马，因为这座城市和我一样，拥有无穷无尽的静止的时间。满城挖掘不完的古迹，足够陪我到永远。

　　因为亚裔的人在城市里很少见，又不是八月份旅游的旺季，所以在跑马场遗址看到她的时候，我是先注意到了她黑色的头发，还有手里牵着的小男孩。等她把脸转向我的时候，我禁不住微笑，似是故人来啊。

　　她已经变成了美丽的少女。和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不同，短发留长，身型也婀娜起来。我并不是什么卫道士，所以大大方方地欣赏着她漂亮的曲线……腰肢纤细，小腿的弧度非常流畅，胸脯和臀部都不算丰满，但是微微起伏的样子正是少女最迷人之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认出了她就是香山脚下的那个女孩。

　　也许是因为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粒小小的美人痣，飞起眼风的时候，令人心头一酥。而且她的嘴唇长得非常饱满，亚洲女孩一般都会有丰盈的下唇，但是上唇一般都比较薄，而这个女孩的上嘴唇可爱嘟起的样子，真是令人想要亲吻这颗水蜜桃。

　　我当然猥琐地上前搭话了。然后第一次感叹时间静止的好处，我们两个的年龄差距已经缩小了。当年的少女看我还觉得是奇怪的叔叔，站在十七八的女孩面前，我已经可以冒充面善的大哥。

　　在旅途中碰见来自同一个国度的人实在好难得，她的态度比几年前友善很多，所以她耐心地听我介绍完了跑马场的历史，还有古迹挖掘时候的一些奇闻异事。她很认真地听着我说话，像是一块吸收知识的海绵，把每个字都印在了脑子里。这个姑娘的家教非常好，总是以诚挚的眼神注视着交谈中的对方，让人感到很舒服。

　　我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还有那颗迷人的小痣，心里好像有一波春水在荡漾。后来她的父母拍完照片，我礼貌地问候，他们礼貌地回礼，然后就和我说再见了。

　　我居然开始觉得惋惜。

　　可能是很久没有浪迹形骸了，我此刻很想亲吻她微微噘起的嘴唇。

　　我永恒的黑暗的夜里居然出现了一线光。她粉红色的嘴唇和脸颊，在我离开罗马之后，仍然难以忘怀。

　　于是我在一个又一个十天里，出现在她的身边。
　　我看着她和同学一起去西单逛街，试了一条很好看的裙子，鲜嫩的鹅黄色，很适合她，但是她看了看价签，还是没有买。我鬼鬼祟祟地在她离开后，让售货小姐给我把裙子包起来。看多了韩剧的售货员以为我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还替我免费包装了一下。

　　我跟着她去海南旅游，她很喜欢喝当地的青椰子，可惜她父母说行李太重了，不要买椰子回去，看着她遗憾的神情，我糊里糊涂地背了一箱死沉的椰子回来。虽然椰子可以放很久，但是我一直找不到送给她的机会，哪怕我在她身边呆了一个十天又一个十天。最后我遗憾地把一箱椰子自己都喝掉了。青椰的味道不如金椰香甜，入口很生涩，只有淡淡清香，可是因为她喜欢喝，所以我一滴也没有浪费。

　　我的女孩慢慢长大了，变成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我觉得很幸运，她的身边一直没有出现男生。但是我也知道，这份幸运不会保持太久了。椰子和裙子，我一直没有送给她。

　　我甚至精心设计过和她的邂逅。在她的学校里，我装作一个问路的游人，请她带我去他们学校著名的那道红门。和她一起步行的十多分钟里，我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要到了她的手机号码。我又是得意又是伤心，我的傻姑娘这么好骗，以后不知道会被哪个混小子骗走。

　　接下来的几天，我还约过她出来吃饭，逛街，她大概对我也很有好感，也一一赴约了。可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永恒的时间，原来那么短。当我觉得这个姑娘对我也颇有好感的时候，那十天的周期也走到了最后。

　　又是一个十天的周期开始，我站在同一棵柳树下，向她问路。
　　我的姑娘以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我，然后很有礼貌地带我前行。
　　周而复始。

　　十天又十天，我便像困在迷宫里的蚂蚁一样，来回打转。我开始痛恨这永恒。只存在我生命中的永恒没有任何意义。我每隔十天就要向她问路，她，以及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古怪的。在他们像流水般奔腾的生命中，我便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每一次都是第一次踏入这条湍急的河流。

　　我不敢让她爱上我，甚至只是简单地记住我。
　　打破这永恒的方法，就是让我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然后，我就像一只粉笔那样，只要写下了字，就会变成粉末，消失在这世间。我还不想死呢。

　　在对她做了三十次自我介绍之后，一年已经过去了，绝望的心情像一张网，捆得我越来越紧。于是我把背包一卷，像逃命一样又去了埃及。

　　金字塔丝毫没有变化，尼罗河的水也还是那么混浊。我在甲板上日复一日看到的，也是同一轮血红的太阳。然后我面对夕阳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感到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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