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剑笑

　　三更时分的醉仙楼，早已打烊。然而三楼临街的雅座，却依然灯火通明。穆鸿举父女两尚未走到楼下，便听卓不凡的声音远远传来：“嘉客远来，卓不凡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穆鸿举听到这声招呼，沉默一阵，向女儿笑道：“你这师叔功力只怕远在传闻之上，不过我却不怕他。”穆桂英听出父亲已在片刻之间，起了争雄较劲之心，虽有些担心，却也不禁被父亲话里那份别样的豪情所感染，微笑道：“咱们走吧。”

　　来到门边，只听得吱地一声轻响，那红漆的榆木门自己开了。一个白衣少女缓缓走出，向穆家父女打量了一眼，正欲行礼，却忽然咦了一声。原来这白衣少女正是瑞珠，穆桂英见她容貌端庄娇美，神色甚是惊奇，显然当时未曾想到自己身份，不觉微微一笑。她与瑞珠此时均穿白衣，但穆桂英一身白衣，风姿秀美中别有除尘绝俗之态，饶是瑞珠一向自负美貌，也不禁再次自惭形秽，且更暗暗生出一份较劲之心。

　　穆鸿举道：“小丫头可是卓不凡的徒弟？我就是穆鸿举，这是我闺女桂英。”瑞珠回过神，忙颔首为礼，道：“是，女子瑞珠，在家师门下排行第六，久闻穆天王大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穆鸿聚点点头，又道：“前面带路吧。”那瑞珠却笑道：“素闻穆天王一向千山独行，自来自往，怎么如今连小小的醉仙楼，都不敢独自进去？”她这话说得极为骄傲无礼，穆鸿举心头却很是受用，眉开眼笑回头向女儿望了望，正要再说，那瑞珠却道：“失陪。”一转身，径自消失在木门后的黑暗里。

　　穆鸿举向醉仙楼里张了张，笑向女儿眨眨眼，道：“你等会子进去。”说话之中，足下一点，人已鬼魅一般冲进门去。穆桂英只是一怔，旋即明白父亲必是早已发觉门后黑暗里埋伏有不少来路不明的人物，他这爹爹万事不爱，最爱跟人打架，有这等练身手的机会，如何能够放过，因此二话不说便要自己留在外面，好让他一人在里面先打个痛快。穆桂英素性与他爹爹不同，最不爱与人动手，因此只是一人站在门外侧耳倾听。

　　果然过不一阵，边听里面传来一阵噼啪呼喝之声，正是父亲在那里大展拳脚。她听了一阵，心中暗想：“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来看，似乎正有两名高手在对战父亲，且两人都是用剑的好手，而其中一人，从他呼吸吐纳的声息听来，似乎是梅落风，至于另外一人，剑法有所不及，但呼吸悠长绵密，内功之深，竟然不相伯仲，却不知是谁？这两人的剑法，似乎各自为阵，全无章法，然而却又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相互补足对方剑招里的破绽，看样子十分不好相与，却不知爹爹要用几招才能全然胜出？”一凝神间忽然想起，在市集里与瑞珠站在一处的白衣少年，举步之时，呼吸绵密悠长，与那另一人十分相似，料想门后与爹爹打斗的两人之一，必然便是此人。

　　再听父亲打斗时的动静，全是防守招式，心中又是一转念，立时明白：“爹爹生来爱武成痴，当日我无意中得到《紫府神篇》之后，便是因他死皮赖脸非要看其中招式，天天逼着我练里面的绝顶武学，才让我的武功有今时今日的境界。如今他必是见到那两人使的两套全然不同的剑招，竟能于间不容发之际彼此呼应，心中十分惊奇，想要一窥究竟，因此才任由对方进招。”不必进到醉仙楼中，都可以想见父亲见到新奇武学招式时眉开眼笑的神情。

　　她这时深知父亲看似玩世不恭，但其实城府极深，只是站在门外静静等候。又过得一阵，但听得曽地一声轻响，又听得叮地一声，似乎双剑相撞之声过后，父亲爽朗的笑声传出：“我说，黑灯瞎火的，咱们也打够了，你们也该给个亮了吧。”紧跟着一人道：“要光亮还不容易。”还未等穆桂英醒过神，黑漆漆的醉仙楼中忽然火光一闪，一股杀气陡然间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

　　穆桂英惊叫一声：“爹爹！”慌跨门进入，却见父亲身在半空，脚下连踢，几团火焰四下飞散，一个白衣少年手举烛台，将之接住。而另一边厢，却有一人手持长枪，径向穆鸿举面门要害部位袭到。如此这般几路事件，只在间不容发之际陡然出现，饶是穆桂英一向精明干练，聪慧过人，这时也不由华容失色。还未等她眨眼之间，那柄铁枪已迫近穆鸿举面门，杀气所致，竟催得他一身黑袍犹如被鼓风机鼓动一般瞬间膨胀起来。穆鸿举当次危局，心中只叫得一声：“糟糕，实在太也托大了些。”一口气尚未用足，双掌左引右带，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太极，真气到处，竟将对方枪尖阻在离衣服只数寸远近。

　　那使枪之人不料他陡然使出这手功夫，吃了一下。虽只瞬息功夫，穆鸿举却已得到转机，真气吐纳之间，双掌蓦地翻转，真气所到之处，竟将对手铁枪绞得拗了起来。旁人尚未觉得如何，但那使枪之人却只觉长枪尖头部位仿佛有三个力大无穷的胖子在与自己比赛拗铁枪一般，无论如何使力竟都无法挣脱，更要命的是，随着长枪枪尖部位传来的劲力越来越雄浑，他全身上下竟渐渐犹如被重物压顶似的，说不出的气闷难受。

　　梅落风与雷坤在旁见了，均知不好，正欲挺剑相救，却听穆桂英道：“爹爹，你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穆鸿举哈哈一笑，高声道：“也罢！”双掌一发一收，蓦然间向外推出，但听得啪地一声轻响，那使铁枪之人连退几步兀自拿捏不稳，竟将铁枪脱手，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穆桂英到此时方才看清，那使枪的是个壮大汉子，一脸络腮胡子，年纪不甚分明，但容貌举止，却分明是当日在明月居见过的顾三，不觉脱口说道：“金枪顾三？”穆鸿举却笑道：“金枪顾三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江湖鼠辈，跟此人完全没得比。”穆桂英听得愕然，正要再说，却听梅落风道：“穆天王好眼力，这是我三师弟千里追魂枪顾四。”

　　说话之中，顾四已回过神色，但他只望了穆桂英父女一眼，便径自走到一边，一言不发。穆鸿举见他脾气这般冷淡，更觉有趣，却只笑了笑，道：“咱们是不是该去见你家师父了？”梅落风与雷坤对视一眼，侧身道：“师父他老人家正在三楼等候两位大驾，请。”当先引路，带着穆鸿举父女上了醉仙楼一侧的楼梯。

　　来到三楼走廊，老远便见一个身披绸袍的高瘦男子独自站立在楼道间。穆鸿举与卓不凡彼此闻名久矣，实则未曾见过，那站在楼道间的高瘦男子相貌并无特别之处，但他一见之下，心中便料定此人便是卓不凡，笑拱手道：“卓兄，小弟依约前来，不知阁下有什么好酒好菜招待？”那绸炮男子见说，神色微变，似是未曾想到他一眼便将自己认出，但不过眨眼功夫，便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和颜悦色笑道：“今晚小弟特别请了醉仙楼的大厨下厨，现炒现吃，已准备了几样鲜果在雅间候着，各色菜式等专等客人来了再上，怎样，不薄待老哥吧？”

　　两人一面说，一面相互走近，彼此哈哈一笑，伸出手来相互握住。穆桂英与梅落风见了，均以为他们要在这狭窄楼道之中暗地里较量功夫，哪知卓不凡与穆鸿举一面笑，一面彼此打量一阵，便旁若无人地一道走进雅间。穆桂英与梅落风见了，竟不由对视一眼，忙都快步跟上，也进了临街的雅间里。只见那房中果然已摆了半桌子的时鲜果品，以及两坛老酒。卓不凡于饮食一道虽不精通，但对酒却一向甚为喜爱，尚未走近，已用力嗅了嗅，道：“哎呀，这莫非是山西过来的上品竹叶青，据说这酒最近已被征用为皇家贡酒，等闲人家没份享用，老哥却从哪里弄来？”

　　他说到此处，一双眼睛向卓不凡面上凝望过去。却见卓不凡微微一笑，道：“穆老兄混迹江湖，怎地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什么弄不来呢？”穆鸿举不料他如此坦然，怔了怔，哈哈笑道：“还是卓兄见识高明，哎呀，不瞒卓兄，老哥哥我一向，最发愁的，便是一个钱字，这穆柯寨上上下下的吃喝开销，哪一样都少不了要用钱，真是愁煞人也。”他这话不过是随口感慨，哪知卓不凡听后，神色却变得分外严肃，问道：“穆兄统领北方十一省绿林，家大业大，竟也为银钱开销发愁么？”一面问，一面招呼穆鸿举父女入席坐下。

　　穆鸿举见卓不凡亲自提起一坛竹叶青，给自己与女儿各筛了一碗，神色恭敬殷勤，笑道：“哥哥哪里知道，我这十一省绿林盟主，本就是抢来的，说好听点是盟主，说不好听一点十足十便是一个花钱的冤大头，十一省无论谁家有个三灾八难都得上我这儿来要我主持公道，一来二去，连人带牲口，哪样不用银钱花销？偏我这闺女，读书读傻了，管着我这，管着我那，样式坏主意都不许我拿，不心疼银子，眼见着只有出没有进，能不头疼么？”

　　卓不凡听得一笑，向梅落风道：“吩咐下面，先给穆老兄拿二十万两银子来。”穆鸿举原想以卓不凡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好端端将自己邀来醉仙楼，绝技不会是吃酒谈银子那般简单，却不想他一出手便是二十万两银子这般阔绰，一时有些摸不清门道，笑说道：“卓兄，咱们虽然都在江湖上混饭，但你是官，我是民，我是汉，这个你是胡，如何竟对小弟这般大方？”穆桂英听父亲说话看似小心在意，但话里话外摆明了与卓不凡身份对立，讥讽之意不言而喻，不由心中莞尔，暗想：“也只爹爹敢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见卓不凡却仍是面不改色，将手一摆，道：“何必客气。”梅落风会意，推出雅间，不多时拖着一只木盘走进来，木盘中是一沓崭新的钱庄汇票。卓不凡用手指着，看梅落风将木盘送到穆家父女桌旁放下，方才说道：“此是汇通钱庄一千两一张的白银汇票，在大宋境内，全国通兑，穆兄只管放心拿去使用。”穆桂英见父亲见到银票，只怔了怔，便喜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心中有些拿不定：“爹爹虽说大是大非看得清楚，但他的脾性一向是爱做的事，天王老子拦着也要去做，不爱做的事，八抬大轿抬着也不干，若是卓不凡这一手对了他的脾气，反倒让他跟着他往偏门上走，却如何是好？”

　　眼见父亲将那沓汇票拿在手里，仿佛守财奴一般，两眼放金光，将银票数了又数，全然没半点江湖豪杰气概，正想悄悄从旁提点父亲，谁知父亲竟就此将一沓银票收到衣服口袋里头，笑嘻嘻向卓不凡道：“卓兄一番深情厚谊，兄弟若是不收，未免太不识抬举。”他这一番举动做出，不但穆桂英不明所以，便是卓不凡也不由面皮一紧，怔了怔，方笑道：“自家兄弟，自当如此。”

　　穆鸿举却笑嘻嘻道：“卓兄这话错了，你原本叫做李桥，如今叫做卓不凡，而我穆某，却至始至终都是姓穆，便是从几百年前，祖宗那一辈算，也不会是一家兄弟，如何乱认亲戚？”他见卓不凡面皮又是一紧，哈了一声，接道：“虽不能算一家兄弟，但你出手这般大方，自来无事献殷勤，这个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事要兄弟办，兄弟能办的自然给你办，若是办不到的，那就只好对不起了。”

　　卓不凡听他这话说得极为滑头，却并不生气，只淡淡笑道：“穆兄既把话说得明白，我也不妨打开天窗。实不相瞒，这二十万两银子，乃是金刀门金豪夫妇交给在下，希望在下转交，一来是向穆兄表达敬意，这二来么......”他说到此处，扫了穆桂英一眼。只见穆桂英低眉垂目，苍白的面容里丝毫表情也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鸿举笑道：“卓兄三更半夜将兄弟找到这里来，原来竟只是为他人做说客么？二十万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大半辈子的花销，小花这条命也算价值不菲了。”他说到此处，伸手将桌上酒碗里的竹叶青一饮而尽，霍然站起身来，道：“钱，姓穆的收下了，给卓兄一个面子，桂英在来大名府路上所遇到的种种，我不追究就是。若没什么别的事，兄弟可要告辞了。”卓不凡哈哈一笑，鼓掌站起，道：“痛快，痛快，穆兄不愧是人中豪杰！请坐请坐，兄弟可还有话说呢。”

　　穆鸿举向女儿扫了一眼，见她只是瞬息功夫，面色便已宁定，暗想：“我从前最怕桂英性子柔弱慈和，容易为情感所左右，不能冷静看待周遭一切，但如今看来，她已然有所醒悟，看来这些日子的苦难，于她而言，也未必全是坏事。”他一念及此，心中放心不少，不动神色坐下来，向卓不凡道：“哥哥有话只管说便是。”卓不凡微微一笑，说道：“穆兄，你来到大名府，可也是为那把胜邪剑么？”穆鸿举见他问得这般直白，笑道：“自然是为了胜邪剑。”停了停又道：“卓兄想来对此物也是志在必得？”

　　卓不凡笑了笑，道：“在见到穆兄之前，卓某确实如此想，不过如今，我却改了主意。”穆鸿举见他处处对自己十分客气，心中更是警惕，笑道：“此话怎讲？”卓不凡道：“只因若以武功而论，我虽自信不逊于兄，但是将我带来的人加起来，恐怕也留难不住你们父女，若是跟你们硬碰硬的争夺胜邪剑，我实在难有胜算；此外，我以契丹国师的身份，秘密潜入中原，比不得你绿林豪强的身份，顾忌太多；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若夺得此剑，虽可震慑中原武林，却也容易招惹嫉恨。因此我决定放弃对此物的争夺，若是穆兄喜欢，我愿意助穆兄一臂之力。”

　　穆家父女听了，忍不住对视一眼。穆鸿举转头笑问道：“卓兄，你当真能够如此大方？”卓不凡道：“自然，否则为何约穆兄前来，不过卓某确实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应允。”穆鸿举听得眉骨一跳，凝住卓不凡面容半晌，刚毅的面容里再次挂出笑容，不紧不慢道：“就知道你小子算盘打得贼精，说来听听。”卓不凡道：“我希望日后若是我与宋人之间起了兵端，你们穆柯寨决不可参与进来，更不可相助大宋，与我为敌，如何？”

　　穆鸿举万想不到他竟提出如此条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却听穆桂英道：“爹爹，你可以答应他。”她声音不大，但陡然开口，竟让在场众人全都吃了一惊。卓不凡深沉锐利的目光在穆家父女之间逡巡一阵，忽然又道：“穆兄做得你的主么？”穆桂英道：“不必我爹爹，我自己也可以答允你，穆柯寨上下，绝不参与宋辽任何兵争，至于我自己，也尽可能不与你为敌，前提是你自己答允放弃争夺胜邪剑，并在必要之时，协助我们。”穆鸿举见穆桂英说话之时，清丽绝俗的面容里带出刚强之意，知道她心中早已有所决断，也附和道：“不错，我闺女的话，便和我穆鸿举的话一般。我们做这笔买卖。”

　　卓不凡听到此处，神色一震，站起身来，道：“好。咱们击掌为誓！”穆鸿举听他竟然说到击掌为誓，那显然对此一约定极为重视，神色不禁有些踌躇。卓不凡等了片刻，面上显出不屑之情，却仍是一言不发。穆桂英见了，站起身来，叫道：“爹爹！”她这一声爹爹出口，穆鸿举立时便明白过来，也站起身，伸出手来，道：“咱们就此三击掌，击掌之后，约定便生效。”话落，便与卓不凡一道向外走出一步，彼此对击三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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