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之拭剑录

　　回到江南镖局，天已向晚，门口的守卫看见郭旭一行人，迎上来道：“郭大少，有灵谷寺的僧人来访，在大堂中候着。”

　　灵谷寺位于紫金山东麓的山谷中。紫金山中的佛寺有六七处，灵谷寺也并不是规模最宏伟的一座。但五年前，有一位游方僧人，名唤浮光，来到灵谷寺后，便不再前行，留在了寺中。不久，寺中住持发现浮光佛性通明，佛理通透，认为浮光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遂将住持之位传于浮光，自己云游天下去了。这浮光以外来人身份当上住持，寺中僧人大为不满，但师命难违，只能遵从。一年后，南京大报恩寺举行了佛法大会，各寺都派出佛法精深的弟子参会，会上浮光以对佛法的参悟赢得极大的赞誉，寺中僧众从此再无非议。自此后，灵谷寺香火日渐鼎盛，京中有很多信徒不嫌路途遥远前去朝拜，所以，灵谷寺和浮光的名字郭旭也听过。

　　郭旭□□交友，朋友中也不乏方外之人，可这浮光和自己应该没有交情才对！
　　进到堂中，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恭敬奉上书信一封。郭旭打开书信,淡淡的檀香的气味弥散开来，一笔清逸的字映入眼帘，郭旭心中不由暗赞。
　　只见信上写道：
　　“郭施主：
　　山僧避居深谷，却未远红尘。闻施主高义，今有一事，欲相托付。不揣冒昧，恳请一晤。清水一盏，静候佳客。”
　　署名浮光。
　　清水一盏？这待客之道真是够特别。
　　郭旭沉思片刻道：“请回禀尊师，明晨定来拜访。”

　　淡阴天气合清闲。郭旭却一大早就来到紫金山。山路狭窄，山中湿气很重，沾衣欲湿。已是秋日，落叶遍地，这山中的落叶，积年不扫，层层叠叠，有些地方高达丈许，恍惚给人流年未逝的错觉。转过一条山路，灵谷寺出现在眼前。灵谷寺顺山势而上，庙宇宏伟，气象不凡。梵唱声声，让人顿生出尘之念。

　　几个小和尚在庙前的台阶上扫落叶，看见郭旭，合十施礼。郭旭同样合十回礼。庙前台阶有三百余级，郭旭拾阶而上。到了庙门口，一个灰袍的年轻和尚，大约二十余岁。郭旭不由被这个和尚吸引，因为这和尚长得实在很俊美。郭旭心中竟生出奇怪的想法：唐僧复生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郭旭赶紧将这奇怪的想法挥走，上前合十道：“长风镖局郭旭前来拜见浮光禅师，烦请这位小师父指引。”
　　灰袍僧含笑回礼道：“郭施主光降，浮光特在此处迎候。”
　　这浮光声音非常悦耳，郭旭脑中却轰的一声响：我竟然称呼名闻两京的浮光禅师为小和尚！浮光做了请的手势率先而行，郭旭在后跟随。

　　浮光带着郭旭经过重重殿宇，来到方丈的禅房。这禅房颇大，陈设简陋，一床，一几，两个蒲团。浮光请郭旭在蒲团上坐下。自己转身盛了一盏水，放到郭旭面前，自己坐在对面的蒲团上，道：“紫金山上有一眼泉，名清心，这是今晨我去挑来的。”
　　郭旭举盏轻啜一口道：“世上懂得品酒之人多，却没有多少人知道水也有高下之别。这盏泉水堪称水中杜康。”
　　灰袍僧含笑道：“山中简陋，无以待客，唯有清水，望郭施主勿要见笑。”
　　郭旭道：“未见禅师之前，从未想到名动两京的浮光竟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来悟道不在年纪，只在佛心。”
　　浮光道：“悟道只是自身修行，我佛要普渡众生。可是有时候要渡人，却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和尚能做到的。”
　　郭旭不由肃然起敬。和尚们大都以念经礼佛为念，真正有大慈悲大智慧的是少之又少。这浮光的盛名所来非虚。
　　郭旭道：“禅师有这等慈悲，郭某敬服。如有差遣，定当尽心竭力。”
　　浮光道：“山僧想要托镖，托镖金只有为施主与镖局佛前祝祷。”
　　郭旭讶然而笑道：“禅师的佛前祝祷当然是千金难求，可是金陵本地的镖局不少，江南镖局更是与长风镖局齐名，为什么要托付长风镖局？”
　　浮光道：“除了郭施主这世上无人敢接这趟镖。”
　　郭旭道：“禅师请明言。”
　　浮光沉默不语，仿佛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开口，半响道：“我先带郭施主见一个人。”

　　一间小禅房里，一个佝偻老者面壁而坐，即使坐着，都难掩他绝高的身形。当他壮年时应如铁塔一般，如今，却瘦削到只余巨大的骨架。
　　浮光轻声唤道：“屠施主。”
　　老人闻言转过身来。这老人高目巨颡，面黑如墨，形象颇异，但一双眼却是死寂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之色。看到郭旭，全身竟然瑟瑟发抖。
　　姓屠，身高九尺，面如墨色。郭旭惊疑道：这难道是昔年在东南让人闻之色变的黑煞屠龙吗？黑煞屠龙二十余年前是横行东南的屠龙会的老大，手下兄弟众多，曾经风光无限。几年后，内讧加上各方追捕，屠龙会死伤殆尽，只剩屠龙不知所终。怎会出现在这清静佛寺之中？

　　浮光温言道：“这就是郭旭。你不用怕。他会送你回乡。”
　　浮光的话让老人暂时平静了下来。
　　郭旭道：“你想回乡？”
　　老人道：“我只想回乡。回乡祭拜我的父母，回去看一眼我的故乡。我还有很多财宝，都可以给长风镖局，你们保我回乡。”
　　郭旭道：“你不是屠龙吗？昔年一把绝杀刀不知砍下过多少人头，又何必依仗我长风镖局之力。”
　　昔年江湖巨枭，如今竟只会开口乞命。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竟是这么多。也幸而有这对世人而言都公平的时间，这横行天下的大盗也有日迫西山的一日。
　　屠龙竟突然嘶吼一声，老泪纵横，抖抖索索的念叨：“禅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我就可以回乡，我要回乡，四十年前离开家乡就再也不曾回去过。”
　　屠龙不过五十来岁，却已须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可见，这些年他已受尽了折磨。

　　浮光和郭旭站在灵谷塔第九层，俯瞰全寺。佛寺庄严，风起烟尘，郭旭内心却不复刚来时的宁静。
　　浮光道：“施主来时，心如明镜，不染尘埃。山僧却将施主卷入这是非之中，让施主内心沸腾。”
　　郭旭道：“郭某一生早已是是非不断了。我并不怕是非。只是要衡量该与不该。虽然屠龙如今沦落至此，但也是咎由自取。这世上比屠龙更可怜，更值得帮助，更需要度化的还很多。禅师为何非要帮这个满手血腥的人。”
　　浮光眼光悠远：“小时候，我在一个渔村长大。每次涨潮，都会将很多鱼冲上沙滩。大一点的被人们拿回家去烹炸煎煮，小鱼干涸而死。我每天在潮落时都会去海边，将鱼一条条扔回海中。人们笑我，这么多鱼，你能救几条，谁会在乎。我说，这条鱼在乎，这条鱼也在乎。如果眼前的人不去度化，又怎么可能度化其他的人。如果度化也要拣择，又何谈度化。”
　　郭旭本就天性悲悯，心性通明，浮光的话一点即透。
　　郭旭道：“禅师说的有道理。但是郭旭只是江湖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浮光道：“山僧也知江湖的规矩是血债血偿。昔年受屠龙荼毒的人如今组成联盟，名唤杀龙盟，环伺寺周。领头的人物叫上官步渊。数次来寺中和山僧理论，要杀屠施主以正公义。山僧没有应允。如今的屠施主，早已不是当年的屠施主。杀了他就真的能消解仇恨吗？”
　　郭旭闻言微微皱眉：上官步渊是上官畅的幼子。上官畅既不是朝廷官员，也不是江湖人物，却有三个杰出的儿子。长子现任安徽巡抚，次子是禁卫军武官，这上官步渊拜武当派无尘道长为师，是座下得意弟子。这上官步渊郭旭曾见过，为人自负。他组织这杀龙盟不知用意何在。
　　浮光道：“还有一名叫血手胭脂的女子，闯进寺中，要手刃屠龙，被我劝了回去。”
　　郭旭吃了一惊道：“她为什么要杀屠龙？”
　　浮光道：“胭脂施主说她的父母死在屠龙手上。”
　　浮光见郭旭脸色有异，问道：“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
　　郭旭道：“是。”
　　浮光叹息一声道：“胭脂施主过分执着，这样的心性迟早要吃亏。如果郭施主能出这趟镖，化解胭脂施主的心结，对她的一生大有裨益。请郭施主考虑考虑。”

　　回到江南镖局，郭旭心中烦闷。一个人在后院树下看落叶，直看了一个时辰。一直到高骞派人找到他，说门外有位姑娘找他。
　　门口果然是胭脂，自己现在最怕见到的人。
　　胭脂的神态倒还是亲密又随便的，一看见郭旭就迎上来道：“听说你去灵谷寺了，有没有被那些和尚烦到？”
　　郭旭却并不回答她，反问道：“你为何不进来找我，反把我叫到门口。”
　　胭脂道：“进去做什么？走，我们去喝酒。”拉着郭旭就要走。
　　郭旭一把将胭脂拉回来道：“你先听我说，说完你未必有心情喝酒。”
　　胭脂闻言一怔，松开手道：“怎么，难道你答应浮光要保屠龙回徽州？”
　　郭旭本想说的委婉一些，不承想胭脂一语道破，自己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胭脂见郭旭不说话，脸色渐渐变了：“你怎么不回答？你真的答应了？”
　　郭旭道：“你先别生气，我还没答应。我，还需考虑。”
　　胭脂道：“考虑，还需考虑。屠龙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你竟然还要保他。我们江湖人怎能和和尚般讲什么渡不渡的。”
　　郭旭道：“屠龙现在已不是当年的屠龙，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
　　胭脂冷笑着打断郭旭道：“十八年前，屠龙杀了我的父母。我当时只有四岁，侥幸逃脱，一个人在江湖上流浪，你可知道我受过多少苦？起初，我被一个杂耍班子收留，从早到晚挨打，一天只有一个馒头。到十岁，我逃离杂耍班，遇到师父。师父脾气不好，经常打骂我。十五岁，师父也过世了。我开始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如果不是屠龙，我一定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要多少宠爱都可以，何至于漂泊无依。更何况，屠龙杀的何止我一家。如今他老了，反倒得到你郭大少的同情。我现在就去杀人，看看老了能不能得到你的同情。”
　　胭脂从来没有跟郭旭说过自己从前的事，今日说出来已是红了眼圈，转过身去，强抑泪水。
　　郭旭伸手拍她的肩，被胭脂一把甩开。
　　胭脂道：“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心里有一点在乎我，就不要接这趟镖。否则，莫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转身而去，只留给郭旭一个倔强的背影。郭旭喊了声胭脂，胭脂身形微滞，却没有停留，迅速消失在街转角。
　　郭旭呆立当地：也许自己确实不应该接这趟镖。

　　午后，采玉来找郭旭。采玉拿眼细细的看着郭旭。郭旭道：“怎么这般看我？”
　　采玉道：“从灵谷寺回来，你就愁云盖顶。现在却仿佛云开月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郭旭并不想把这烦心事告诉采玉，事实上自己也不愿意再去想这件事，只待明早向浮光说明后尽快回京。只简单道：“本来有点难解之事，现在已经解决了。”
　　采玉看了一会儿郭旭，却不再追问，只道：“我们几时回京？”
　　郭旭道：“收拾东西，明天回京吧。”

　　晚上高骞摆了饯行酒，大家直喝到亥时，整整喝了三大坛酒。郭旭更是没有少喝。郭旭本来豪饮，有千杯不醉之称，但今夜却不知不觉的醉了。回到房间迷迷糊糊的睡着，却一直睡得不安稳，做了很长的梦，梦到父母，采玉，铁衣，封平，胭脂。在梦中胭脂的眼神同样让他心碎。梦见屠龙的眼泪。梦境又回到了他十三岁，在一片荒林中杀死白夜行。白夜行死前惊惶恐惧的脸越来越大﹍﹍
　　郭旭猛地惊醒了，小衣已被汗水湿透。郭旭不想再睡，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信步走到后院。夜正是最深沉的时候，四下一片死寂，只有几点迷糊的星光透云而出。
　　今夜，真像十年前的夜晚。郭旭孤身一人追蹑独行大盗白夜行的踪迹，终于在汤阴追上了他。白暮行自恃武艺高强，在河南河北一带杀人越货，终于激起白道武林的愤怒。很多武林高手皆出动来追捕白暮行，连少林寺也派出武僧参与其中。但白暮行不但残忍嗜杀，更是诡诈异常，几十号武林人物四面张网，却一无所获。郭旭却凭借自己超乎常人的智慧和毅力摸到了白暮行的踪迹。当白暮行看到追上自己的竟然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惊讶与轻蔑的表情同时出现在脸上。在白暮行看来，郭旭虽然有两下子，但孤身前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当时两人处身荒林，林外就是一片坟地。深夜有点点鬼火浮动。
　　白暮行冷笑道：“你真会找地方，我杀了你，就地掘坑将你埋在此处。”
　　郭旭不以为意的一笑：“若死在白兄手上，不用掘坟，直接弃尸即可，倒可以让野狼饱餐一顿。”
　　悍不畏死之徒白暮行见多了，能于生死之间如此洒脱的白暮行竟是未曾见过。
　　两人一战，郭旭以从未示人的惊风密雨断肠剑格杀白暮行于荒林。当郭旭的剑刺入白暮行的心脏时，白暮行整张脸因恐惧而扭曲。仿佛想说什么，喉头嗬嗬作响却在说出话之前断了气。这是郭旭第一次杀人。虽然杀的是恶贯满盈的大盗，郭旭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郭旭看到的是人命的微贱和可怜。此后，郭旭行走江湖，很少与人动手，也很少杀伤人命。
　　在郭旭看来，人的生命是不应该随便被剥夺的。生命只有一次，本就短暂，又何苦再恣意残杀。有些人不得不死，不死不足以平民愤。可是这世上真的没有更恶的人还逍遥的活着吗？屠龙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与其杀了他，让他死于恐惧，何不还他心愿，让他安心的结束自己的人生。可是，胭脂会怨他一世，世人又不见得能理解他的所为。
　　沉思时的时间过得分外快，天色已经发白了。郭旭来到前院，采玉、楚歌、雷奇已经起床。郭旭对众人说：“你们到我房中来，有件事要和大家商量。”

　　郭旭把这趟镖说出来后，大家脸色凝重都不说话。郭旭道：“我知道，这趟镖很棘手，该不该接，大家畅所欲言。”

　　采玉看了看众人率先道：“我先说一下我的看法。郭旭，你向来不喜欢保镖这一行，觉得无非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奔波劳碌，混口饭吃。我们开镖局的，为了生存，过着虎口夺食火中取栗的危险勾当。但这趟镖则不同。我们保的是浮光禅师的仁慈之心，保的是黑煞屠龙对人生的最后一点念想。保的是江湖人对人命的珍惜。我觉得，我们应该接。”
　　楚歌道：“采玉姑娘说的对。无论屠龙有多恶，毕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死者已矣。我们要为生者考虑。何况，上官步渊是以什么身份来组织杀龙盟，他到底是为了公义还是私利。”
　　雷奇抢着道：“对对对。好久没打架，这下有硬仗打了。”
　　大家齐看向雷奇。雷奇微带窘迫道：“出镖半个月，都没和高手动过手。”
　　楚歌开玩笑道：“到时候上官留给你？”
　　雷奇忙摆手：“不不。还是留给老大吧！”
　　一路上雷奇和楚歌已经混熟，故言笑无忌，雷奇主动的当了楚歌的小弟。一时间，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

　　郭旭道：“好，就这么定了。我们分头去打听上官步渊的动向，计划好出镖路线，即日出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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