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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苏小姐是只鬼。
她说,我是只鬼,我发誓。
苏小姐是只鬼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没人会信。
为了这事,苏员外愁得一连三天没吃好饭也没睡足觉。只说小女三天前在假山后面跌倒了。这一跌直跌进了枯井里。恐怕是摔坏了脑袋。
因而,众人都只当苏小姐摔坏了脑袋。苏小姐是只鬼这件事越发的没人相信。
苏小姐万分委屈。她的的确确是只鬼。一只已经死了很久的鬼。
到底有多久了呢。苏小姐低着脑袋想。总之是很久了吧。她不记得到底熬过了几个春,挨过了几个秋。久到她连名字都模糊了,也不清楚曾经活在哪个朝代。
直到有一天,苏家的小姐跌落下来,恰好就砸中了她。她又恰好上了苏小姐的身。片刻的功夫被捞上来,飘忽的魂装在真实的身子里,走路都不大利索。她被搀扶着踏过曲径幽深的园林,抬眼处便是美轮美奂的闺房。推开古朴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雅致陈设,乌木屏风,锦绣罗帐。她被安置在上好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温软的被褥香气窒人,一时间神清气爽。几个花胡子郎中号脉问诊,几十个家仆丫鬟煮水煎药。苏员外不惜搁下一日斗金的生意,守在床头问寒问暖。她微微眯了眯眼,这滋味真不错。
在窄窄的井里头,许久没人和她说过话,也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日头。
苏小姐第一次走上街,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道士。道士说,你这只鬼附了人身,于情于理,贫道本该管上一管。只可怜你是个糊涂鬼。你走吧。自安天命,好自为之。
苏小姐喜上眉梢,总算有人看出她是鬼,证明她没有摔坏脑子,也证明她没有胡说。
苏小姐想,我是只鬼,我是只实诚的鬼。
苏小姐这只鬼的确实诚,甚至比那些个凡人还要实诚。
苏小姐想明白了,既然糊里糊涂的成了人,接下来的日子,她也要当个实诚的人。
第一天,苏小姐将一半的首饰典当成现银,给丫鬟的母亲看病。
第二天,苏小姐将自己的月钱给了扫地的仆人,给他一家老小换了身新衣裳。
第三天,苏小姐给门口戏耍的孩童买了几斤的果品。
第四天,苏小姐送给镇口孤寡的老人,每人两袋大米,一斤猪肉
第五天,苏小姐去了花灯会,猜灯谜撞的是个书生。书生笑笑说,鄙姓柳,双名子宴。苏小姐安好。
第六天,苏小姐一早杀到书生居所。说是昨日状态不好,让书生拣了个漏。经过一整晚的反复思量,今天必定扳回一局。
第七天,苏小姐和书生约在湖边,一道泛舟观景。
第八天,苏小姐和书生说起从前。书生抹了泪,世风不济,仕途惨淡。
到了第九天,苏小姐收到重生以来的第一份礼。书生说家徒四壁,身无长物,谨以一张字画相赠,聊表心意。
苏小姐问,你送我怎的?书生说,在下有几分自知,不敢高攀,但和小姐相处几日,无意生了爱慕之心。
苏小姐认为应该向书生坦白,就把自己是鬼的这件事和书生说了一遍。
书生说,我相信。只是,不管你是人是鬼,我喜欢你。
苏小姐说,你喜欢的苏家的千金大小姐,不是一只飘荡在枯井中的鬼。
书生说,我喜欢的是花灯会上那个神采飞扬的你,我喜欢的是那个事事爱较真的你,我喜欢的是倚在我肩头娇羞无限的你,我喜欢的是那个悲伤落泪为我展露愁容的你,我喜欢的是那个在风中唤我“柳子宴”的你。
如此,我喜欢你。
苏小姐第一次觉得做鬼一点都不好,还是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好。
第九天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苏小姐和柳子宴相恋了。一只鬼和一个书生相恋。
顷刻间,苏府上上下下传了个遍。苏员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打小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原本琢磨着觅得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做女婿。可如今苏小姐摔坏了脑袋。这书生虽是贫穷,瞧着也是老老实实实实在在,过日子么,也就图个实在。思来想去,这门亲事,苏员外到底还是允了。
这门喜事就定在下个月。苏员外亲自择了个吉日。苏府自此笼罩在一派喜气之中。
尔后,柳子宴也有了些身外名声。市井之中,送礼道贺之辈络绎不绝。人人都道“柳苏之合”是桩绝妙的姻缘。
如果故事就断在这里,苏小姐的一生也算是圆满。
然,如斯好景并未长久。也就这半个月,苏小姐的身子突然出了问题。起先只是咳嗽,后来又在夜里迷迷糊糊的叽里咕噜说梦话。每日朝阳临床,苏小姐对着镜子瞧,都觉着自己比昨个又瘦了一圈。苏员外束手无策,四处寻访名医。郎中也只是干摇头,看不出啥毛病。
苏小姐按捺不住去寻柳子宴,说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能是害了大病。柳子宴轻轻拥她入怀,取下她的一缕乌发与自己的一道装在贴身的绣金香囊里。温存道,无论如何,我共你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却是一副上好的安心药。
又过几日,苏小姐已是满面病容,形容骇人。郎中道,小姐时日无多,已是回天乏术。大抵。。大抵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苏小姐悲伤顿生,恍惚间想起数日前偶遇的道士。她想,兴许那道人会有法子。托人四处打探,终于在桥边的柳树下再次相逢。
道士讶然道,你这只糊涂的鬼竟还未走。你当真是糊涂啊。你可知,你会害死苏家的小姐。
苏小姐这才恍过神,是啊,自己是只鬼。自己占了苏小姐的身子。那真正的苏小姐哪里去了。苏小姐的魂还在这个身子里。
道士说,鬼是不能在活人的身体里停留太久的。虚满冲撞,阴阳折损。你自个的魂已然十分的虚弱,倘若强行离开苏小姐的身子,你这糊涂鬼也算是做到头了。
苏小姐哭了,她想起了要与她朝朝暮暮的柳子宴。苏小姐擦试着一双哭红的眼,着实可怜,道长,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道士说,如今,只有借尸还魂。
苏小姐俯身道,道长可否指点一二。
道长叹了口气,今日申正。你且向东走。贫道只可言尽于此。别的,却要看你的造化。
苏小姐连连道谢。再定睛时,道人已没了影。
苏小姐早早备好了借尸还魂所需的物什,将香灰与道符紧紧攥于手中。于申初便开始向东走。比申正还早了半个时辰。
苏小姐走过湖畔,隐隐听到女子哭声。渐渐逼近,那哭声却戛然而止。瞧上一瞧,原是一名姑娘。
问其缘由。姑娘道,家父蒙冤入狱,家宅清苦,继母将我嫁于杜老板换取银两,这可怎么好。琢磨着唯有一死。
苏小姐又是于心不忍,寻了状师拟了状词,其父一案,遂交予衙门查办。又暂且安置了姑娘住进苏府。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匆匆去了。
此刻为酉时,小镇上已是华灯初上。苏小姐望望天际,丹霞似锦,一轮残月冉冉地抛出几缕光亮,分外皎洁。遥想她在井里当鬼混时,圆圆的井口望上去偶尔能见到一轮皎月。百年来,无人听她说话,她无事就对着月亮说话。苏小姐感慨道,今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罢。
她已决心去寻柳子宴。她要嘱咐他,子宴,我走了,你可要好好保重。
听闻柳子宴昨日已卖掉了破败的古屋,在繁华的闹市购置了一处清雅小院。苏小姐辗转了许久才寻到那里。
柳子宴穿了一身好看的湖水色长袍。那是苏小姐亲自挑选的上好的锦缎。今日柳子宴再不是花灯会上的清贫书生。倒似个富足的名门公子。
他于亭中备上了一壶美酒,像是在等她来。此时夜风习习,月色明朗。柳子宴将精致的酒杯置于她的面前,笑道:你我从未饮过酒,今晚,只陪我饮酒可好。
她微垂下眼帘,一句话堵在心间。乍然抬起头来,正迎上他窅然的目光。月华加身的俊美公子,清声朗朗,微笑如水。
她含泪饮了一口,顿下眉头紧锁。这个味道?
这杯哪里是酒,分明是参了香灰泡了发丝的符水。届时,柳子宴于袖口取出符纸“啪”地一声贴上了她的脑门。
苏小姐自己都笑了,她这一辈子糊里糊涂成了鬼,又糊里糊涂成了人。
如今成了人,却还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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