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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
大业十四年亦或义宁二年三月,许久不见的李世民在我身后站立良久,终是平静地告诉正在窗边描字的我,“据探子回报,你父皇已被宇文父子勒死在行宫。”
我愣了一下,描字的手再也下不去一笔一划,父皇死了?是不是像养在御花园的那株琼花一样不见了?呵,再没有理由自欺欺人了,再也不会有人架着七彩祥云出现了?没有悲伤难过,只觉得自己沉重极了,心一直在降落,那么沉,那么钝。笔端的墨汁洒落在宣纸上,斑斑点点让人眼睛疼。那种感觉就如同你知道今天有狂风暴雨出门却又忘记带伞,眼看家门就在前方却被突然而至的倾盆大雨浇的措手不及透心凉。你埋怨自己心存侥幸忘带伞,更恨老天为何要下雨。家也雾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换句话说,这就是母妃常哂笑世人的,如今伴随父皇的死又应验在我身上的,“有的人没了侥幸就是不幸。”
只是......
只是我知道父皇不是被人勒死的,他一生高贵清洁,不会把自己弄脏,帝王之心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或许是同项羽一样用尽意气刎颈而亡,或许是自缢而死,或许是……总之是四面楚歌山穷水尽下英雄的悲壮落幕,可歌可泣可悲可叹。他这一生,作为帝王,踏平南陈,三征高丽,沟通运河,建制科举;也横征暴敛,生杀予夺,挥霍无度,刻薄寡恩。作为诗人,最向往的是“流浪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的江南春江花月夜。作为普通人,也敏感纤细,有“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的落寞惆怅。他自负,曾发出“好头颅,谁取之?”的孤独感慨。却没想到,一语成谶,万劫不复。
只是,他的死,一定是头颅高悬,眼神轻蔑的。他看尽了人世的种种,登到了权利的顶峰,得到或没得到的,还有什么要紧?
不知这三尺黄土能不能埋葬他的英名与骂名?
可是,还有......我不安的望着李世民。
许是读懂了我眼中的担忧与困惑,他轻声道,“你母后在宇文化及手中,而萧遥也趁火势跳入了江中,想来二人并无性命之忧。”
是么?
“我要进宫。”不知陈贵妃和母妃怎么样了?
“好,令牌早给你准备好了,快去快回,此时宫里......”
未等他说完,我一把抓过令牌,骑着门口的枣红马,向皇宫飞奔而去。只想着,母妃或许好一点,陈贵妃该不知怎样难过,竟不知不觉来到了绮云宫。
“月儿,你来了。”这样有气无力的声调,明明脸已经苍白的像一张随时可能飘落的宣纸,陈贵妃还是对着我笑了笑,那笑里,夹杂着让人不忍再看的凄楚与可怜。
她望着我,似乎要透过我望向什么,表情逐渐柔和,像是陷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美好的让人轻轻一触就会破碎的梦境。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语气平缓地自顾自说开去,像是要对自己的一生做个交代。
“月儿,你可知道,你父皇并不是我爱的第一个男子,可是,他却是我最爱的男人。当初家国俱亡,父兄皆死,我陈氏皇族幸存之女子,全被发配掖庭干着脏活累活暗无天日。昔日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今日屈辱不堪一心求死。我对你父皇并非是不恨的,毕竟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是再恨又能怎么样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恨一个人也就是爱一个人。身为一国皇帝,自从掖庭一见倾心后,就对我柔情蜜意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呵护有加,还因为我,而赦免了我的家族。刚开始或许还有些抵触,后来却渐渐融化在这深情里不能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忘记国仇家恨耽于儿女情长,却又不能拒绝你父皇的心意,万般无奈只好让自己不孕。既对父兄有个交代又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些,虽伤了你父皇却也算报了些仇。”
这是什么逻辑?我在心里大摇其头。
“很自欺欺人,对吧?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她几乎歇斯底里的摇着我追问,我低着头无言以对。
“罢了,你又没有爱上李世民,怎么懂我的感受?”她在自嘲,也在心酸。
“但愿你永远都不要爱上他,小满。”
我,我抬头怔怔地望着她,她却悲悯一笑。
“还记得你的小名吧,小满。当时你嫌这个名字小家子气,一直不肯用,也不许别人这么叫你。可你不知道你母妃给你取这名的初衷。没有人一生都是满满当当的,总有这样那样的缺憾,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可......我们希望你,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保持积极乐观,人生虽不完美,但小满即安。答应我,小满,带着这样的希望活下去。”
“这是我和你母妃,一生的希望。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桂月那孩子,但我更对不起你母妃。我一生都无法亲自向你母妃请罪了。所以,小满,替我向你母妃说声对不起。”
待我正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她却恹恹的向我摆了摆手,“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于是我只好去找母妃,宫女告诉我,母妃在念经,叫我明日来看她。
第二天,宫人打开绮云宫宫门时,发现陈贵妃已经自缢了,穿戴齐整,妆容明丽。外面阳光洒了一地。
父皇的死并未对母妃造成影响,她一向不受任何事影响。只是在听到我为陈贵妃转达的那句话时,从描摹的行书中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我良久,轻描淡写的说了个“哦”,再无下文。可是第二天她也去了,是服毒。妆奁旁有几张留给我的泛黄的纸,字迹模糊但我还是读懂了大意。
母妃和谢川原确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只是那时的陈贵妃也看上了谢川,身为公主难免骄纵任性些,她逼迫谢川为驸马。谢川情比金坚誓死不从,正准备带着母妃私奔时,天不遂人愿,母妃的父亲病逝。外祖父生前对母妃疼爱有加,母妃便想着等祖父的头七过去后再从长计议。奈何时间不等人,七天也不给。晋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南陈,陈贵妃被打入掖庭,谢川迫于家族责任也放弃了对母妃的的承诺,只母妃一个人还在傻等,等到庭院草木深,等到青灯古佛心成灰。再后来,陈贵妃被父皇相中,国仇家恨儿女情长常萦绕于心,她不甘心,索性把心一横,把母妃也推荐给了父皇,生生葬送了母妃一生。陈贵妃爱上父皇是后来的事,母妃却被锁在四四方方的长安城里,再无法与江南、与谢川续前缘。
从来青梅竹马终别离,相仇相杀成真爱。
但母妃却是不恨的,她走的很平静,一如往常,让我误以为是沉睡。她不是为父皇,不是为陈贵妃,更不是为了谢川。只是她认为她曾是南陈人,再是大隋人,以后不知还会是哪国人,亡国之民她不想再做了,奇耻大辱也不想再承受了,思前想后还是选择去陪陈贵妃,这个她命里的魔星。
你看,原本跌宕起伏悬念丛生的故事经过时间的沉淀,从当事人口中说出也是风轻云淡。原本四个人的爱恨情仇,在国家大义的衬托下终究换来了道歉与原谅。没有人可以永远生活在过去,背负太多不甘也要被迫往前走。而且,只需往前走。不要对抗,不要推卸,不要试图理解,不要拒绝,只需往前走,执着过的,痴迷过的,放不下的,所有的执念,都会释怀。万事只需交给时间。
最后,她把她最喜爱的半幅兰亭行书留给我,说预想到我以后空闲时间会很多,可借此打发漫漫时光,还嘱咐我多念念佛,佛家讲放下,说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
可是母妃呵,幼时我念诗,念到“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掌事姑姑总在我耳边叽叽歪歪,说该是,“一见谢郞误终身,从此君王是路人。”才对。你又何曾放下若是放得下,又何须每日对着行书和佛经发呆?那另半幅行书,在谁的手上?演绎了一段怎样的故事?
当李世民借着星辰快马赶到蒹葭殿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十七公主顶着一双核桃似的眼睛,脸上还泛着晶莹的泪光,抱着沈妃,拍着她的后背,瘫坐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呜呜咽咽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他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这是《哀江南》。心突然顿了一顿,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她萧遥已确认还活着。
就这样犹豫了良久,耳旁再没曲声,他才回过神来。而她也在这时看到了他,朝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缓了好长一会儿才开口,声如蚊呐,“不要吵,我母妃睡着啦。”
那一刻,他心痛无以复加。他曾见过伶牙俐齿的她,见过张牙舞爪的她,也见过流风回雪,翩若惊鸿的她。在他心中,那个女子,就该是初升的太阳,明媚活泼,光芒闪耀却不灼热。甚至,她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她的不可一世,他都甘之如饴,觉得她可爱,率性。她所有的顽劣淘气,都比过现在,现在的心神俱散、了无生机。
于是,他注视着她,快步走向她,二话不说扳开她环着沈妃的手,略显粗暴的把她背在背上,低沉的说了句:“我们回家。”就吩咐小厮掌灯往宫道上去了。
就在这时,背上那女子放佛活过来般,喃喃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家?我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了......”。
他却不敢搭话,只加快脚步出宫,心里暗想,会有的,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
走了好长一段,那女子一直在自言自语,等她突然安静下来时,他心里却无比恐惧,想停下来一看究竟,也想,她会不会哭累了睡着了?那换个姿势,抱着她,她会不会舒服一点?
就在他停下来的片刻,肩膀上突然一痛。她竟然发了狠劲咬他。一声一声,破碎着都是控诉: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父皇,为什么不去江都?是你,是你们害死了他。害死了陈贵妃,害死了我的希望,母妃......”此生,他没有听到过比这还痛楚的质问。
半是愧疚半是心疼,他不言不语的,手环紧了她,忍住疼痛,任她踢打和撕咬。只是想着,不能放手,此生都不能放手,汾阳宫里那一放,差点酿成终身憾事,至今心有余悸。既然老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纵使她再恨他,恼他,他也不会放手。
过了好久好久,背上那女子打累了,贴着他沉沉的睡了过去。他长出一口气,想着不过一个要强骄傲的小姑娘,把爱恨都写在脸上,哪里懂得政治的无情和残酷?他自信,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原谅他。
宫道那么长,零散的星光根本照不出它的尽头,他只能在小厮的指引下,背着她,不断的向前,向前,黑暗的尽头,将是耀眼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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