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情书

　　1
　　人生第一次去酒吧，是在2008年。
　　走过昏暗的长廊，迎着刺眼的镭射灯，我在角落里找到了她。
　　桌上摆着四五个空瓶，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
　　“还挺快嘛！”她将手中的半支烟放下，招呼服务员。
　　“我，我不喝酒。”我忐忑地坐下，环顾四周。
　　“靠，扭扭捏捏，算什么男人。”她接过送来的啤酒，倒满我面前的杯子，递给我，“来，陪学姐喝一个。”
　　嘈杂的音乐让我感到些许不适，我硬着头皮喝下第一杯。
　　接连几杯下肚，我逐渐适应了那里的氛围，来来往往的模样也逐渐明朗起来。而她一直躲在阴影里，不再说话。
　　许久，她抬起头，晃着手里的酒杯，若无其事地说：“我分手了。”
　　她朝着我笑，眼泪却挂在了微微扬起的嘴角。直到那一刻，她依然像一个女王，保留着自己最后一点骄傲。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所以只能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后来，她醉了，头贴着桌面，喃喃自语。

　　寒风凛冽，她扶着酒吧门口的一棵树，狂吐不止。我在后面手足无措地拍她的背，静待她吐完，在路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当我艰难地将她送到酒店门口，她却死活不肯松手。双手紧紧锁住我的脖子，整个人瘫软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一遍高喊着：“你他妈的就是混蛋！滚！”
　　我脑袋嗡地一声，呆若木鸡。我只得一边朝着身边经过的路人颔首致歉说，不好意思，她喝多了，一边不停摸着她的头，忐忑地说，好了好了。
　　片刻，她突然一把推开我，瞪着红肿的眼睛说：“你他妈的会不会哄女生啊，当是摸小狗吖！”
　　我顿时哭笑不得。
　　她抹了抹脸，再次上前将我抱住，欲言又止。
　　最后，她将一个信封塞在我手里，说，送给你了。然后，在我脸上落下轻轻一吻，转身离开。

　　2008年的情人节，大雪封冻了半个中国。
　　那年我大一，站在寒风中，哪儿也去不了。

　　2
　　世上有很多人，在你人生的某一页空白中，留下一个身影，成了那个章节里，独一无二的印记。可之后，彼此却也不再有交集。
　　那晚之后，学姐便消失了，仿佛从没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一样。开学后辗转打听，才知道她出国了。约莫是去了某个温暖的城市，那里不像杭州，冷得让人窒息。
　　学姐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东西，甚至是一张合影。只有那封信，可连这也不是写给我的。我很伤心，好歹我把酒吧第一次都献给了她，走了连声再见都不说。
　　后来，我再也没了送醉酒女子回去的机会。
　　再后来，那个被送回来的醉酒者，变成了我。
　　再后来，大伙都毕业了。
　　我们告别了那座伤城，告别了那些脸庞，告别了那段青春。就像学姐离开时那样，干净利落，仿佛从没在彼此的世界里出现过一样。

　　3
　　2012年情人节前夜，我被几个朋友约去酒吧。
　　当晚酒吧的主题是“终极脱单夜”，舞池中央摆放着一个粉色气球搭建的心形拱门，造型各异的粉色缎带在各个角落散发着诱惑。
　　整个场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散台区几乎走不动人，每一个动作都有可能触碰温暖的身体，每一口呼吸都有可能吸入浓郁的暧昧。寂寞渗透进每一滴酒里，蔓延在每一张放纵的脸上。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朋友被莫名其妙挤上舞池，起初还不知所措，几秒过后，竟也随着人群乱七八糟地扭动起来，陶醉其中。

　　呆了一个小时，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便借口上厕所，走出了酒吧，迎着刺骨的寒风，艰难地点燃了一根烟。
　　这时，从里面出来一帮人，将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扶到路边的护栏上。冷风很容易让醉酒者呕吐，果不其然，那男子开始蹲在路边呕吐起来。过了好一阵，他似乎缓过神过来，朝身边的朋友摆摆手，示意他们别管，顾自回去。那帮人叹气摇头，边走边不放心地回头看。
　　起初我只是出于好奇和关心，在一旁默默盯着他。直到他转过身面向我，我才叫出声来。
　　“晟哥？”
　　男子晃晃悠悠直起身，用迷离的眼神打量着我。
　　“哎，好巧啊，你怎么在这？”我惊喜地问道。
　　“喔，我，陪几个朋友。”他认出了我，抬起手无力地拍拍我的肩，“好久不见啊！”
　　“是啊，真有好多年不见了。”
　　“嗯……整整4年了。”
　　我愣了楞，只见他又缓缓垂下头，便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说：“你没事吧，喝那么多？”
　　他摸了摸头，笑嘻嘻道：“还好，还好。”

　　后来的半小时里，我和晟哥坐在马路牙子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他也逐渐清醒过来，和我扯起了家常。
　　“有女朋友了么？”
　　我摇摇头。
　　他沉默片刻，点头道：“单身好，单身好。”
　　我问：“你呢？”
　　他瞥了我一眼，笑道：“不是单身，谁他妈今晚来这里。”
　　我心想，那你还他妈问我 。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遇，这样的氛围。我觉得每一句话都能割开伤口，不是他的，就是我的。于是我不再发话，继续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直到他主动开口。
　　就在半个月前，他离婚了。相处不好，最后女人还是跟一个有钱人跑了。索性还没孩子，手续倒也顺快，女人把装修还不到一年的房子留给了他，说算是一点补偿。他想请长假休养，单位不让，干脆辞了职，到处旅行，借酒消愁。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电视剧情，在身边发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评论什么，连安慰也是苍白的。
　　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婚姻。
　　晟哥将一个烟头在地上狠狠一抹，扔出老远。
　　沉默许久，他轻声说道：“走吧，给她自由。”

　　寒风中，我想起了那个冬天，晟哥开车带我一起回家。
　　在车上，他对我说：“我和林薇分手了。”
　　我问为什么，可他再没说一句话，我也放弃了追问。
　　沉默，一路开到了世界尽头。
　　最后，他轻声说道：“走吧，给她自由。”

　　4
　　当林薇给我发来短信时，我正在昏天黑地的加班。
　　“猜猜我是谁？”
　　“没空，再见。”
　　“小子，几年不见，这么拽啦？我回来了。”
　　“你谁啊？”
　　“林薇。你个没良心的，还不请我吃饭。”
　　你大爷的，到底谁没良心了！我握着手机，湿着眼眶大骂道。

　　林薇要吃火锅，我在东门附近的一家火锅店订了位置等她。当她走到面前坐下时，我发现自己快认不出当年那个傲娇女王了。一袭白色连衣裙，碎花披肩，配上恰到好处的妆容，简直就是清纯女神啊。
　　我说：“你穿成这样是想诱惑我吗？”
　　林薇拿起菜单，敲了敲我的头，说：“滚，就没一句好话。”
　　接着，她谈起了在国外读书的种种趣闻，以及回来后的种种惨状。
　　“哎呦，一天到晚逼我相亲，都快疯了。”林薇含着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笑着说：“那你回来干嘛，呆在国外多好。”
　　她叹了口气，说：“还不是怕两个老人孤单，女孩子独自在外，大人总归是不放心，回来是迟早的事。”
　　我把一盘豆腐倒入火锅，接着说：“谁叫你要出去读书，留在国内多好。”
　　林薇不说话，拨弄着叠起的豆腐，将它们一块块按入汤中，突然放下筷子，问道：“听说，蒋晟离婚了？”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拿起汤勺继续拨弄那些豆腐：“我也是道听途说，随口问问。”
　　“噢。是啊。上个月我刚碰到他，在酒吧，喝成了狗。”
　　“哦。”林薇继续按着豆腐。
　　“他也挺惨的。老婆没了，工作也没了。”
　　“哦。”
　　“最近倒没怎么接触，好像是去了上海。”
　　“哦。”
　　“其实……这都不算最糟的。”
　　她抬起头，盯着我，“那什么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你再按下去，豆腐就碎成花了。”

　　5
　　去年夏天，我去了上海，参加林薇和蒋晟的婚礼。
　　婚礼布置的温馨又简单，许多当年的学长学姐都来了。大家议论纷纷，大体都是对这段曲折爱情的感慨，几位或失恋或离婚的朋友连称自己又相信爱情了。
　　在化妆间，我将一个红信封递给两位新人，说是神秘礼物。
　　他们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
　　“如果你是细雨，我愿成为一片轻云，领你走遍世界的每一条涧溪；
　　如果你是清风，我愿成为一匹骏马，带你穿越生命的每一片森林。
　　我爱你，历经苦乐，依然爱你；
　　我爱你，数尽轮回，依然爱你。
　　只要你说，我就在这里，
　　我愿放弃一切，追逐你的脚印。
　　纵使天涯海角，只求生死相依。”

　　他们笑了，抬头看看彼此，泪滴在两人的眼眶中打转。
　　那是蒋晟写给了林薇的第一封情书。

　　2008年的情人节，大雪封冻了半个中国。林薇来我的城市，也是他的城市。捏着蒋晟写给了她的第一封情书，林薇在寒风中苦苦等候了3个小时，只等来他的一句“我很忙，你回去吧”。
　　最后，林薇把这封情书交给了我，并给了我一个吻。她将我视作蒋晟，在这座不属于她的城市，以这样特别的方式，完成了对这段爱情的告别仪式。

　　如今的我早已明白当年蒋晟为什么要提出分手，也明白林薇为什么回来的不早不晚。可那一年，我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站在寒风中，哪儿也去不了。

　　如果你是细雨，我愿成为一片轻云，领你走遍世界的每一条涧溪；
　　如果你是清风，我愿成为一匹骏马，带你穿越生命的每一片森林。
　　可我只是个旁观者，一个过路人，哪儿也不能带你去。
　　我只能带着那封薄薄的情书和沉甸甸的祝福，看着你追逐他的脚印。
　　直到天涯海角。
　　直至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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