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煞

　　“恩？”他轻轻笑着，眉眼间却不再熟悉。
　　我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他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两人对视了许久，他才双手抱于胸前，凉凉地说道：“起来啊。”
　　我愣了愣，还是自己站了起来。
　　“阿暄，”我看他久久不开口，便有些犹豫，“我对不住你。”
　　“呵，不必不必。”阿暄转过身去大笑，“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你没有必要道歉。”
　　到底是同根而生，我又怎会不知道他笑容里的牵强。
　　缓缓叹气：“阿暄，无陌……我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的，你也大可放心，我不会嫁给他。我……有喜欢的人。”
　　听到无陌二字他明显一滞，但还是回答：“你喜欢的人是地狱的诸夏吧。你现下，可是什么都有了。”
　　“阿暄……”我正欲说什么，他却猛然跨步过来，手掌用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一时呆愣，没有还手，只是一阵窒息。
　　“北门洛，”他的眼神阴寒，寸寸逼人，“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这样云淡风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对着我的样子？”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温柔对待我的兄长，竟无力亦无法畏惧他。或许彼时的自己只是不愿相信他会伤害自己，就直愣愣的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不会说出这样伤害我的话的，他不会的。
　　阿暄冷笑：“你看，就是你的这副样子，永远是这个样子。就像自己什么都懂了一样，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操控一样！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的忍让，你！是个什么东西？”
　　“阿暄……”我感受到他手腕上越来越用力，“阿暄……你……”
　　他骤然加大力气，在我觉得我就要昏过去的时候又骤然放开，我往后一退，大口喘气，只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不会知道这短短的时日里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告知你。北门洛，你凭什么拥有所有的东西，偏偏是拥有了所有的你，还要这样惺惺作态的可怜我，把你的东西让给我。呵，我不会要的。你给我的，我统统不要。”
　　我忍住心中难过，尽量让自己平静：“阿暄，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他看着我，良久讥讽的笑了：“你是妖界的圣主，我？我只是自甘堕入异世界的无名小卒。不存在有什么可谈的。我如今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顺便，让你打消自己那些可笑的想法。”
　　“北门洛，我就是要正大光明的告诉你，我活着，你就别想能够好好活着。”
　　“北门洛，我如今倾尽全力做的事，就是要将你拥有的所有美好的东西，一一击碎。”
　　……
　　我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形，唯独除了这一种。我没与见过他这个样子，我害怕他这个样子。我狠狠握着拳，深刻地感受到语言的无力。我看到回忆里温暖的少年离我远去，我甚至连他的背影也来不及告别。阿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连杀害了父亲和母亲的族人都可以不恨，你怎么能，怎么能恨我？
　　他冷冷看着我，我却透过他的眸，看到了往昔，父母死去时抱着我叫我不要哭的他，被族人迫害跟我在角落瑟瑟发抖但是仍然笑着安慰我的他，贪玩的老是怂恿我背着师父出去玩的他，说要把亮晶晶的鸟儿的眼珠给我做成簪子的他，遇到危险用生命给我当做逃跑赌注的他，始终那样温柔地笑着的他……
　　哥哥……只这两个字，就让我心中的山河俱碎，明月照亮天涯，我与你之间从此就要深渊相隔么？
　　“哥哥……”我颤抖地叫出声，带着哭腔。
　　可他的眼中没有哪怕一定点不舍和怜惜，他厌恶地别过眼，道：“世上早无北门暄。”
　　我闭了眼，没有力气再唤第二声。这一切太快了，我……方才失去了诸夏，又要失去一度是我活下去意义的哥哥吗？
　　再看的时候，他已经站得很远了。他离去的时候背对着我，在疮痍不见原貌的桃花林中，忽然又转过脸来说：“你看，这片桃花林，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份毁灭。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现身便也值得了呢。”
　　我偏过头，不忍看他。
　　他笑了一声，状似潇洒的离去。
　　很多年后，浮丘雾告诉我，再心狠的人，附加给别人的，都是自己曾经深深体会的。
　　就是绝望。我和阿暄，都是一样。

　　地狱和妖界的战争来得那么快，快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自己承受的所有，便匆匆地去承担自己的使命。
　　我是在缓缓归去的途中听到沿途的一只小妖说的，在那之前我不曾预料会这么快，快到几乎双方没有交涉就直接开了火。这不像是诸夏的作风。
　　想到诸夏，我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如今该是背负了多大的责任和多大的愧疚呢，山涟的死，他……一定首当其冲了吧，现今居然真的爆发了战争，那么他又该有多疲倦呢。
　　很想见他，很想很想。可是无奈，我与他，已然是对立的两面。
　　回到妖界的入口，熟悉的风景，熟悉的场景。无陌依旧是在零茈树下等着我，当时跟我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个小妖，无陌对于我熟视无睹，倒是懒懒地拦住了那个小妖：“诶，你等着，我没记错的话你额头上的那个标志应该是一族之长的标志吧，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的族人呢？”
　　那小妖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的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他们……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我……小的先回来……”
　　“恩？是吗？”无陌当着我的面看似随意地踢了他一脚，小妖却飞出去很远，吐出鲜血，无陌狭长的桃花眼酝酿出危险，“你这是看到要打仗了，自己先回来看看情况吧。是不是妖界不敌，你就带着他们逃了？恩？”
　　“殿下饶命，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小的岂敢，小的一族，誓死与妖界共存亡……”
　　“是呀，”无陌看似轻浮地笑着，“既然清楚自己是哪里的人，是谁的人，就不应该再有其他的想法，到头来也只是竹篮打水。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那小妖哭的一塌糊涂，头早已被磕出血来。
　　无陌笑了一声，右手轻轻一挥，一道杀气便冲着那小妖而去，我几乎是下意识，冲过去用掌风化解了它。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产生的亮光让我看不真切无陌当时的神情。
　　“罪不至死。”我冷冷说着，心中有愤慨，更多的是莫名的悲伤，“罪不至死，无论是他，还是……山涟。”
　　无陌眸中骤然一寒，看着我，指尖却是缓缓一动，那被我护在身后的小妖突然爆裂，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
　　我狠狠地盯着他：“无陌……”
　　“别说话，阿洛，”无陌忽然露出悲怆的神情，“阿洛，你果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个不像我的样子，以及，这个我讨厌的样子。”
　　我不欲跟他多说，我不知道现在到底为何身边的每一个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我很累。”我闭上了眼，眼中干涩无泪，“无陌，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杀了她，然后挑起战争么？”
　　“老实说，我杀了她，确实就是为了挑起战争。”无陌恢复了笑容，无所谓地耸耸肩。
　　“战争……会带来多少杀戮和死亡你知不知道？”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依旧笑着，同样看着我：“杀戮和死亡，不过是我在异世界每天都会经历的事情，这有什么？”
　　我气极，偏过头去，他的身影便只留在了余光中。
　　此时零茈树已经全部缀满了开放的花，层层叠叠，让整个神圣的大树晕染出了唯美的色彩。
　　过了好久，我听到无陌说：“这有什么，只要能让你回来。毁了世界都无所谓。”
　　我这才回过头看着他，几乎是咬着牙：“无陌，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阿洛。山涟她是自己要求死的，这可不能算是我的责任。”无陌像是在解释。
　　我不解。
　　“我去地狱的时候遇上了她。她说，她想要喜欢太阳，如果能够见一眼，她愿意用生命来换。”无陌神情认真，“这可是我第一次去实现除了你之外的人的愿望。”
　　我看着他，竟然哑口无言。
　　“打了几次仗了已经？”我问。
　　“也就是两三次吧，不大不小。”无陌笑了，伸出手想要揉我的头发，我往旁边一躲，他神色黯淡下来，但几乎是一瞬间就恢复了，“回来就好，阿洛。你会明白的，只有我可以完完全全的保护你。”
　　我不再看他，径直往里面走，赶回倾珩山。

　　觐见妖王的时候，他刚刚闭关出来，对于突如其来的战事他也只是稍稍愣了一下，瞥了一眼无陌，倒是没有多加责备，只是冷静的开始布置。我自然是要被派遣到最前线的，无陌坚持与我同去，妖王便摆手，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揉了揉眉心，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无陌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主人了，妖王不知还能撑到几时，他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弱了。可是无陌若真是做了妖王，对于这些生灵，他到底能不能有责任感呢？
　　无陌给我订做了一件战袍，月白色的。无论在多么腥风血雨的环境下都能够绽放最初最美好的光泽。来自人间的小作坊——景垠谷。传闻中是一位居住在人间的仙子所设，约一整年才会做一件衣服，有时几年都没有。我确实是偏爱这种白色，也不得不承认景垠谷的东西做的极好，就是称作六界首屈也不为过。
　　六界之间彼此有默契，作战的地方一律设在异世界，且此处被常年封印法力，进入者不能用法力，全凭冷兵器作战。异世界大得看不到边，敌我间距时近时远，这样的战争并不是依靠所占城池来认定输赢，而是看哪一方先休战道歉来评定。六界之中，道歉认输就是自认低其他五界一等，谁也不会主动做这样的事。
　　我穿着月白色的战袍看遍了许多不愿意看的东西。金戈铁马，白骨黄沙。我们所有人来到了这里，就跟真正的人无异，没有了法力，真的只能靠搏击的能力。
　　“你会骑马？”无陌看着我熟练地跨上马背，有些诧异。
　　“……”我心中一沉，双腿夹住马肚子，“走了。”
　　无陌很快就骑行跟上来，道：“今天应该会在前面遇到地狱的人，不知规模如何，你听话，好好跟在我身后，别处去逞能。没有了法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恩？”
　　我冷冷的瞥他一眼：“既然没有法力便帮不上忙，你为何又要让我来到这里？”
　　无陌一时哑口，干笑两声：“呃，我知道阿洛是聪明的嘛，能够帮上忙的，在后方。”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仔细地观察着附近。这是一片戈壁，还真的是天生适合用来做战场的地方，不知会不会真的发现敌人。我来到异世界的这几天，只听闻了几次小小的战役，伤亡不大，很轻易就可以处理。见却没有见过一次。可是昨日听到探子的回报，我和无陌都认定，今日在这片区域会遭遇地狱的战士。
　　“无陌，你看那是什么……”我看着天边忽然出现的一条黑线，有些不解。
　　无陌眯着眼睛，脸色一变：“真是大规模啊。”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正在移动过来的军队，黑压压的好似一片黑布，而扬起的尘土恰到好处的给它晕染出了令人窒息的边界。
　　“阿洛，你往回退。”无陌握了握腰间的剑，说着就要唤人带我下去。
　　“无陌，妖王命我，我这个妖界守护者死守前线。”我没有看他，但是语气坚定，“极目，传令下去，统统隐蔽，再速速回去叫来主力军，赤鸟，护左翼，蓝狸，护右翼，黑虎与我们取中间，正面攻击。弓箭准备。”
　　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无陌也是反应了一会，才笑道：“别去了，极目回来。阿洛啊，气势虽有，但是谋略不够。”
　　“我知我没有经验，但是至少我在尽力，你不用这样费力抹杀。”我看着越来越近的黑云，“我们这里只有这么一些人，如何能敌？”
　　“这种事情嘛，是要靠谋略谋略啊。”无陌看着我，“阿洛，你真的不回去吗？”
　　“无陌……”
　　“好了好了，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无陌摸向自己腰间，我才发现他最初就不是为了那把剑，而是一个竹哨。我呆住，这是……
　　无陌放到唇边轻轻一吹，我便在顷刻间听到了仿佛地动山摇的声音。这不是来自于对面的敌人，而是……
　　从各个戈壁黄沙的山头涌现出的，一大群一大群，吼声震天的——
　　獬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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