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煞

　　——“你要跟我走吗？”
　　——“好。”
　　——“你不问去哪里吗？”
　　——“去哪里都好。”

　　我对煮茶已经算得上熟悉，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也已经过了，我这才猛然发现，我在这个小镇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了。是时候走了。去跟诸夏告别。是清晨，因为快要走了，所以今天也不打算再找阿暄了。
　　诸夏不在，听华宁说他很早就出门了，我点头转身，瞥到了华宁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是在城北找到他的，这里是一片贫民区，他跟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荷塘边守着，他站在他们身边，却仿佛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还是不然红尘的样子。
　　远远的我就听见那些小孩的对话：
　　“你可别骗我们，这个地方的荷塘还会有鱼吗？早被吃光了吧。”
　　“我真的看见了，你们再等一会，我真的看见了的。”
　　“看见了也不是你的，待会被刘大伯知道你从他荷塘里偷鱼你就惨了。”
　　诸夏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在一旁立着，并不说话。转过头来看见了我，轻声跟那些孩子说了什么，那些孩子都看向我，然后点点头，诸夏便朝我走过来了。
　　“你平时这个时候不是都有事情么？”他问我，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方才在那边买的糕点，吃一点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我并不喜欢甜食。
　　“你刚刚也是在等着那条鱼吗？”
　　“那样淤泥深深的荷塘已经不会有鱼了，”他又看了一眼那些孩子，“我只是想体验他们的生活罢了。”
　　“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算是吧，”笑了一声，“这只有在人间才能体会。”
　　“可这些不同的生活你都想要吗？我觉得有些生活我也并不是很喜欢。”
　　“可我哪里能有。”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清晨逐渐消失的大雾，房屋大树都一点一点显现出来。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便道：“诸夏，我可能要走了。”
　　“恩？”诸夏一愣，但须臾就明白过来，“继续逃亡吗？”
　　“这不是逃亡。”我低下头，“我在找人。”
　　然后我很久没有听到他说话。抬起头的时候，他却只是看着我。
　　“其实你告诉我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我摇摇头，没有多说。诸夏顿了顿，开口：“你不吃糕点吗？”
　　我一怔，看见手中的纸包，抱歉地说：“我不甚爱甜食。”
　　他也没说什么，接过我手中的纸包，唤了一声那边的小孩子，立即就有人过来拿过去，堆在一起哄抢了。
　　“你可以让他们过得更好的。”
　　“这样已经不错了，”他看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不能干涉太多，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正说着，忽然又是一群孩子跑过来，一个还不小心撞了我，我看得很清楚，诸夏也是。
　　诸夏拦下他：“把这个姐姐的钱袋还给她。”
　　孩子脸色一红，老老实实地交了出来。诸夏摸摸他的头，就让他走了。我不禁诧异：“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恩？不然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若是阿暄或者是无陌，这个孩子肯定没命了，我看着诸夏深邃的轮廓，愈发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不若我跟你一起走吧。”诸夏笑的时候，像是有月光从天边打了下来，“反正我也是四处走走，去哪里都无所谓。不管你要干什么，有个人陪着都好。”而后又用极其微小的声音，说出一句话，类似于叹息：“你太孤独了。阿洛。”
　　我猛然抬头去看他，他却看向了天边，远山如黛，连绵不绝。而风景落在他眼中，又多灿烂了几分。

　　这一日，是我的生辰。我从来没有过这一天的习惯，但我没想到妖界的传说是真的。妖的生辰这一天，如果不在妖界，会丧失法力一天。早上起身时候的无力感已经向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了。
　　我们已经过了那个江南小镇，奔赴一片盛大的草原。
　　还没有到达草原，此时只是停留在一个稍作歇息的客栈里面。原本，使用法力的话，到达目的地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罢了。然而诸夏说旅途比终点值得。
　　诚然，旅途比终点值得。我自然是同意的。于是在这一个清晨，我不出意外的只见到了诸夏房中已经褪去温度的整整齐齐的被褥。他又是早早地出门了。我忽视身上小小的不适，跟华宁打招呼，华宁笑着回礼，我看着他的笑，愈发觉得他像一个女孩子。
　　“昨日傍晚公子到的时候，说有一座山的夕阳应该会很好看。”
　　那一座山的夕阳吗？我觉得有趣，便开口：“夕阳怎能说成是某一座山呢？”
　　“你看着天边，夕阳便是天边的，你看着那一座山，夕阳便是那一座山的。它们是一体的。”诸夏忽然在我背后出声，不知觉中他已经回来了。
　　“你倒是随时都有道理。”我轻笑，一阵虚弱猛然袭来，脚下不稳，向旁边倾过去。
　　诸夏迅速向前扶住我的肩：“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令我有些慌乱，急忙挣开，面上却是一阵发热，很奇怪，这种心悸的感觉是从前跟阿暄和无陌在一起是从没有有过的。
　　“不如，今日跟我一同去看看那一座山的夕阳吧。”诸夏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尴尬，别开头，轻声开口。
　　“……好。”

　　还是日头微盛的下午，诸夏就带着我动身了。虽然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了，甚至夜间和白天的温差还会很大，但是因我今日法力尽失，且本来就是一个畏热的人，所以刚刚走了几步就有一些不适了。
　　诸夏停下来看着我，眼神是询问和关切的。
　　我摇摇头，诸夏却捕捉到了我的欲言又止。他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我，不知想了些什么，笑着让我在一棵大榕树下等着他，便消失了。
　　回来的很快，手中拿着两柄大大圆圆的荷叶。一身素白的他像是从月亮里面走出来的谪仙。
　　“拿着，”他递给我，“先如此将就吧，路上的景色太好，我不舍得让你错过。”
　　本想摇头的我听到他后面这一句话，愣了愣，从他手中接过了荷叶。学着他的样子举过头顶，其实抵不了多少炎热，但是看着他的样子，我无端端就想起那是跟无陌酿酒时候无陌说的话，他说，阿洛，我们这样子像不像人间的寻常夫妻。
　　我被自己的念头惊住了片刻，有些失神。诸夏早已先我几步，此时停下来叫我：“你还要快些。”
　　“恩。”我点头。温柔吗？其实真正说起来，他并没有无陌对我温柔，关心吗？是关心的，但是肯定没有无陌对我上心。他跟无陌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关心和温柔可以分散给芸芸众生。
　　天慢慢变成了暗红色，我知道夕阳的光景快到了。我们终于也走到了山顶。我倚着一棵大树，没有法力真的就是一个十分虚弱的人啊。看着诸夏，我不禁问：“你怎么知道这座山的夕阳好看的？”
　　“这座山的灵气很重。”他回头看着我，“肯定有很多灵物在这里聚集，而一般让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风景不会差到哪里。”
　　“那我们算是进了别人的地盘了。”我沉下心。
　　“只是偷一点夕阳的光辉，不见得这般小气吧。”他笑了一声，“你看。”
　　只是几句话的时间，太阳已经渐渐靠向山边。我们所在的山顶本来地势算是高了，所以太阳的光辉褪去得很慢，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欣赏夕阳。
　　“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诸夏缓缓的说出口。
　　夕阳沉下远处的山头，晕染的晚霞从绚烂多彩换成单调的黑蓝色。过程是极其缓慢，我看着从没有见过的风景，心下琢磨着诸夏的话，愈发觉得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景色不真实。
　　“唐人之诗词，鲜少有这样令我动容的了。”诸夏像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只接了一句：“这样的你，真不像是地狱的人。”
　　他轻笑一声：“你若是真正的接触融入，便不会这样说了。”
　　夕阳给他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不真实但是是触手可及的。我很想记得这一刻的，诸夏，我没有一个生日是这样度过的。无陌从来不给我过生日的，他总认为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所以他从不在这上面下功夫。事实上我也并不在意，我想诸夏肯定也是不知情的。只是这样的无心成全，让我心里有了一些异样的滋味。
　　“前面有棵树的果子很甘甜，我去摘来给你。”似是看到了我不好的脸色，诸夏对我说。我点点头，看着他消失在树丛里，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太累了，没有灵力护身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要是真的做了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呢。我苦笑一声。
　　夕阳坠得很快，周遭很快也暗下来了。山风有多么伤人，我一直都是知道的，虽然比不得倾珩山，但这个季节的风依然叫我有些受不住凉，我努力往大树身后靠了靠，躲避着山风的侵袭。想来真是可笑，我堂堂北门洛，失了法力，竟是这样的落魄模样。
　　诸夏怎的去了这么久，我往后看了看，突然眼前一黑，只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便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的时候，竟然还没有到午夜。我是被手脚束缚起来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没有见到外面的光亮，但是身上没有一丝法力能够让我肯定，现在还没有到午夜。这是哪里？
　　身上传来深切的不适让我咳出声来，这声音一出，立即便听到了开门声。月光也就是在此时照了进来，还是在山上，这里应该是猎户们建的临时住所。我眯着眼睛，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是一只黑熊妖。我冷下脸来，看来我是被认出来了。外面也还有声音，看来还有不少的妖怪。
　　“圣主大人。”他开口。
　　我听到这样的称呼愣了一下，圣主，是非黑魁门的妖对黑魁门门主的尊称。无陌，那么快，就在我不在的时候给了我那样的“殊荣”吗。
　　“因为您跟殿下还未成婚，所以只能这样称呼您了，”他走近我，“虽然我跟我的族人们常年不在妖界，但妖界的规矩我是一刻也不敢忘记的，并且我是永远服从于妖王的。圣主大人此次离开让殿下和妖王都很担心，殿下早就给我们下发了您的画像，虽然您身上没有灵力，但是我还是敢肯定，您就是圣主大人。”
　　“废话少说。你要带我回去吗？”我冷冷开口。
　　他微微一怔，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圣主大人，对不住了。”
　　“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本想斥责他，但身体的状况让我无法维持。
　　“我……”他颤了颤，“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如果知情不报，我的家族会从此消失。”
　　我愣了愣，想到这的确是无陌的作风。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急切的像是通报什么的声音，黑熊着急的招呼人进来，一面对我说：“圣主大人，对不住了。我没有选择。”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拒绝，就被两个人，应该是妖扛在了肩上，飞速往前面行进。
　　“快一点，到了前面的结界就能直接到妖界了。”
　　快速的颠簸让我浑身不舒服，难受更是无以复加。冷汗涔涔落下，我咬着牙想，要是到了妖界，法力恢复，我一定也会杀了他们。
　　我想开口让黑熊慢一些，但丝毫说不出话。太冷了，太疲倦了。
　　前面就是结界了，我还没有找到阿暄。我突然睁开眼睛，想到了诸夏。诸夏应该还在附近的，
　　“诸夏……”我开口，嗓子是一片火辣辣的疼，但是不知为何坚定了决心，我几乎是用了整个生命的力气，大喊：“诸夏！诸夏！”
　　“圣主大人！”黑熊紧张地叫出声来。
　　我冷笑，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诸夏。你要来。
　　于是他真的来了，我看到拦在我们前面的那个白色身影，忽然就放下心来。身子也就更加虚了。
　　“她不愿意走。你没长眼睛吗。”我从未见过诸夏这个样子，冷静肃杀，像一个修罗，有睥睨天下的气场。
　　“这是我们妖界的事，公子少插手。”黑熊发出颤抖的警告。我感受到扛着我的那两个人也在抖。
　　“那既然知道我，那也应该知道我，向来不喜欢杀人吧。”诸夏眸子一冷，“我不想因为你们破例，总归是不好。”
　　“我自然知道我们所有人在一起也是斗不过公子的，但是求公子给我们一条活路，圣主大人是殿下的未婚妻，我们不尽到护送回去的责任，我们的下场，会比跟公子相对抗的下场还要惨。”黑熊像是孤注一掷了，大声说出这些话。
　　是我的错觉吗，才会觉得诸夏在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时身子晃了一下。
　　“……那么，你问问你的圣主大人，想不想走。”诸夏向我走近，蹙着眉，“把她放下来。”
　　黑熊叹了口气，朝两人使了个眼色，我被放在了地上，根本没有力气，直直的摔在一旁。
　　“阿洛，”诸夏慌了神，一个闪身便抱住了我，“你的身手应该是不会被他们困住的，你要不要紧？”
　　我用力才能摇头，再说不出话。
　　诸夏看着我时眼中是心疼，我希望我没有看错。然而在转向黑熊的那一瞬间，变得冷冽：“你再执迷不悟，她就要出事了，她要是出了事，你的殿下会放过你吗？”
　　黑熊忙道：“我们没有对圣主大人做什么？”
　　我觉得冷，不禁打了个冷颤，诸夏更加抱紧我，他的怀抱，太温暖了，让我的眼睛，也快要被融化了。
　　“我没空跟你们多说了。”诸夏抱起我，直起身，就往回走，一阵震动传来，我勉强睁眼，只看到诸夏周身散发出强大的气流，围绕着我们形成了强有力的防护罩，黑熊他们再怎么努力也靠近不得。
　　他清冷的声音是我所陌生的：“除非是阿洛自己想走，否则便是无陌来了，我也不放。”
　　一定是月光变得暖和了，我才会觉得，他说的这一句话，是如山般厚重如海般深情的承诺。不想走了，听到这一句话，再也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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