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言

　　9
　　殷穆屏几日间内力大长，那番险些晕倒都没逃过姜亦抒的眼睛，他得知了殷穆屏修习紫巅经一事，只是不安，“殷兄，这样盲目地修炼，虽然能借内力增长缓解一时的内伤，可你毕竟伤未愈，此时练功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严肃地摇头，“紫巅经，你不许再练了。林应缓过来，咱们就去北平，我一定得找人帮你治愈内伤，到时在修习也不迟。”殷穆屏倒没再说紫巅经的事，只是问林应的情况，“林应现在怎么样，宋星展没对她下什么卑鄙毒手吧？”“没，就是外伤。”姜亦抒戴上耳机走了。
　　“爹！娘！”李秋桐脆甜的声音银铃一样叮叮当当响起，林应靠在床上适时阻止了她准备对李肃宁的猛扑，“桐儿，哎，可别闹，你爹胳膊还没好利索呐。”她脸上的表情丰富了许多，笑出来的样子很是好看。殷穆屏问过林应，“成亲之后，你还准备……报仇吗？”林应扭过头，半晌不语，“要。不过还是那句话，我绝对不会连累你们。”殷穆屏苦笑，“我无所谓，李肃宁他怎么办？”“李郎吗……”林应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但是她笃定多年的话依旧，“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仇恨在她心里翻滚，到如今十四年之久，被陆阿宛，被殷穆屏，乃至现在她钟爱的李肃宁，如风蚀磐石，水溶灰岩一般，一遍遍磨蚀着仇恨的棱角，可是林应还是不能真正放下。
　　宏正镖局张灯结彩，绸缎铺送货的伙计乐呵呵地从车上卸下货物，“李镖头成亲啊，哎哟真是气派，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啊！”帮忙管事的朱锐河一笑，让他们如愿以偿得到了碎银子赏钱。李秋桐硬要踩着于洪彻的桶去挂灯笼，看着她在桶上颤颤巍巍地摇来摇去，于洪彻横抱着膀子嘴里啧啧啾啾，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倒是王漫青还厚道，“李丫头，当心，你于叔叔的桶沿比刀子还快，别拉着脚啊。”李秋桐好容易把那个贴着金黄囍字的红灯笼挂在了镖局正门的门柱上，跳下来眯眼一笑，“谢谢王叔叔。”“哟，不对不对，李丫头你叫错了。叫他于婶婶，这是老子的娘子啊。”“你你你你才是屌……什么玩意，谁是你娘子……”新一轮于王斗嘴又开始了，李秋桐在一边咭咭咯咯笑个不停。
　　太欢喜了，太祥和了，太热闹了……这些词足够形容准备成亲的李肃宁和林应，还有整个喜气洋洋的宏正镖局，直到——
　　李秋桐推开殷穆屏的房门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殷穆屏急忙放下手里的酒葫芦扶起李秋桐，“侄女你怎么了这是……”李秋桐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殷穆屏心里咯噔一下……跌跌撞撞地往李肃宁的卧室跑，殷穆屏脑子一片混乱，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推开门，“李大哥……”床上，地上，李肃宁和林应的身上，满是鲜血，更多的血，从李肃宁的口鼻中汩汩涌流而出，他整个人瘫软在床上，脸色阴沉发黑，像被嵌进了床板里。李秋桐的哭声未发出，就身子一耸吓得瘫在地上。这时赶来的赫洛苏亚一把扶住她，殷穆屏下意识要挡赫洛苏亚的视线，可赫洛苏亚摇摇头，她侧身，姜亦抒急匆匆地挤进屋里，踏着地上的血，走进屋里。
　　林应睁着恐慌的眼睛，杀戮多年，她似乎早已忘怀血浸周身的恐惧，可是今天，她浑身都在颤抖，她看着姜亦抒皱眉，手从李肃宁的脉搏处缓缓撤走……“姜大哥！”林应搂着李肃宁大喊一声，“姜大哥……他……”姜亦抒没理会林应，他自袍袖中掏出一枚半透明的暗黄丹丸掩进李肃宁口中，“李大哥中毒了，这药，只能续半个时辰的命，别无他法了。”他的话残忍，却实实在在。“不……不！”林应的绝望从她浑身上下汹涌而出，“怎么会，怎么会……”她沾满了血迹的手掌捧着李肃宁的脸颊，“李郎，你醒醒……你怎么会……”
　　“姐姐，别进去了，我心里发堵。”殷穆屏靠在屋外墙根处，直觉让他感觉浑身冰凉。赫洛苏亚停下脚步，“你，别……”她欲言又止，也跟着靠在墙根，“殷穆屏，李肃宁他……”殷穆屏狠狠皱了下眉头，摆手示意她别说了。
　　“林应，这毒像是西域的蛊虫萃取……”“我不听！我不听！”林应失控的声音刺耳至极，仿佛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当初缩在破庙角落里，对着神像落泪的小女孩。姜亦抒深吸口气，回身开门，“你们都进来。”殷穆屏的脸色惨白，赫洛苏亚的脸色也惨白，崇延七年的六月，阳光瞬间也惨白。
　　李肃宁好歹清醒过来的时候，暮色沉沉，众镖师和殷穆屏他们围在四周，有哭的，有骂娘的，屋里沾染了血迹的红绸分外刺眼。“李大哥，宋星展拘押你的那三天，你可吃他们那里的东西了？”姜亦抒的问题冷静地吓人，李肃宁想起了那个浓睫毛，圆脸蛋，身材前凸后翘的女人，她喂给自己一壶水，一个馒头……毒，难道是这个娉婷温柔的女人下的？女人……真麻烦又是女人……殷穆屏咬着嘴唇，他蓦地想起了那个瘦长身子，浓眉爱笑的丁桂敏，想起她合上那紫檀木门时意味深长的话，死在女人手里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这，这算什么？李肃宁堂堂正正，能和那个周大黑相提并论？殷穆屏攥着拳头，指甲嵌进皮肉浑然不觉，他还想起了那个白脸细眼的硬汉子丛鸣钺，他的血，在墙上镌刻的无常二字，似乎又影影绰绰地显现……无常，世事无常，天降变故，我等凡夫，怎堪料？人到极悲，往往胡思乱想，殷穆屏的思路飘来飘去的，就像他现在晕眩的头颅，飘飘忽忽，猛地被胸口的疼痛拉回……坏事了，殷穆屏四指按住胸口，这伤怎么……？
　　“爹——”童言无忌，李秋桐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她扑到李肃宁床边嚎啕大哭，李肃宁脸色已然蜡黄，却还努力挣出个笑脸，伸手抚过李秋桐的脸颊，“秋桐……听你娘的话，以后，别老哭哭啼啼的……”“爹，到底谁害了你，我要杀了他！”李秋桐抓住林应的手臂，“娘，谁害了我爹，告诉我，娘！”林应咬紧薄唇，一把把李秋桐揽进怀里，“秋桐……秋桐，娘走的那一天，你给娘弹的那个曲儿真好听，娘没听仔细，你再弹一遍吧……弹给你爹听……”“娘！”“秋桐……”林应摸着李秋桐的头发，鼻子发酸。这么多年，她似乎早已不会哭了，悲伤被堵在眼眶，堵在心里，郁郁难解。
　　十面埋伏的曲音起先零零落落，骤然杀伐四起，金戈铁马化作指尖角徵宫商。无论尘嚣如何，曲声依旧，花自落，水自流，任天边浮云舒卷，人世沧海桑田。急促如鼓点乱溅，狂乱似骤雨瓢泼，玉指翻飞，琴弦勾连，晨钟暮鼓恍如一梦之间。余音渐行渐远，四座技惊，怅然无言……
　　李秋桐抱着琵琶哽咽，泪珠一点一点，滚落在她的袄裙上，琴弦上，林应再忍不住，似乎在一刹，她回到了血染的金陵城下，回到了破败的荒野古庙，回到了被血泪浸湿的往事，泪水喷涌，肆无忌惮地溢出眼眶……“李大哥！”朱锐河的悲声让众人把目光急聚。“大哥！李大哥……”更多的悲声此起彼伏，李肃宁阖目，已然无声无息……“爹——！爹你不要啊……”琵琶跌落，李秋桐哭叫着紧紧搂住李肃宁渐冷的身子……
　　殷穆屏的拳背被断裂的石面磕出了血，翻卷的皮肉里露出白惨惨的指骨。赫洛苏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你别这样……不是你的错，何苦这么糟蹋自己啊。”“我？呵，哈哈哈……”殷穆屏麻木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咧嘴冷笑不已，“世人提我殷穆屏的名讳，有人称我一声大侠……哈哈，侠，何为侠……连自己的兄弟都护不住，连对面显形的恶都制不过……哈哈，侠？”他猛地挥起那血淋淋的拳头，又砸向了那业已破碎的石块，赫洛苏亚一把抱住他的膀子，被他的臂力牵扯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你就那么在乎……侠，这个名声？谁不会失败啊，谁能一帆风顺……”殷穆屏缓缓放下手臂，“侠，名……”他喃喃自语，“我不能，不能……姐姐！”他忽地叫赫洛苏亚，吓了她一跳，“李大哥的死和宋星展很难脱得了干系，此仇若是真，我必报！”“那……”“如果报仇，是要杀了宋星展，那么，姐姐你会怎么想。”殷穆屏抬眼望着天，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我……”赫洛苏亚垂下头沉吟，“宋将……宋星展，他……”她闭上眼睛，“殷穆屏，你说为什么爱恨都那么轻易，可是由至亲至爱到恩断义绝，却那么那么的难……”赫洛苏亚掏出一块手帕蒙在殷穆屏手背上，“别苦心想那些劳什子了……以后的事，以后再筹划，返恩报仇，你们江湖上那一套……我不明白，我不管……”殷穆屏咳嗽一声，按着手帕，长叹不语。
　　“啊——”林应居然能发出这般惊悚的尖叫，殷穆屏回过神急忙往屋内跑去。自李肃宁下葬，镖局披挂白绫服丧，至今十多天的时间，林应不是闭门不出，就是在院落里对着般凋零的海棠默默不语。她搂着李秋桐，李秋桐抱着她，看花间零落的阳光。林应开始教李秋桐武功，“会了功夫，你才能给你爹报仇啊。”李秋桐狠狠点头。这些天里，于洪彻和王漫青也来过，两人难得地收了声，沉闷了许多，他们这对活宝都沉默了，气氛只能说是僵硬到了极点。
　　殷穆屏破门而入，只见李秋桐仰躺在地上，胸口戳着一枚四棱飞镖，她平日里眯眯的小眼睛，此时睁得大大的，眼底的淤血在刺目的阳光下清清楚楚……琵琶四弦俱断，琴身上那断裂的痕迹，赫然是长鞭抽打而裂，仿佛宋星展阴鸷的冷笑，在殷穆屏眼前闪现，殷穆屏听见他嘴巴开合发出无声的嘲讽，怎么样殷哨头，莫说李肃宁，你连一个小小的女娃娃的性命都保不住，半世侠名，顺水东流，哈哈哈哈……林应的恨声早已被耳鸣湮没，殷穆屏踉跄着后退一步，脑海里宋星展的声音连绵不绝，殷穆屏啊殷穆屏，你当真是枉负平生誓愿，枉担一个侠名啊……半世侠名，顺水东流啊……殷穆屏睁着空洞的眼睛，右脸的乱发披散，貂王眼红如泌血，煞气森森。姜亦抒和众镖头闻声而来，脚步纷乱，似踏在殷穆屏心上疼痛此起彼伏。旧伤撕裂般抽痛，如雷霆乍静猛击殷穆屏腑脏，他心乱如麻，气血翻涌，魂像被置进了一汪黏稠的沼泽泥潭，混沌不堪。
　　血被气激，肆无忌惮地从伤处喷薄而出，喉咙僵硬把守不住，殷穆屏仰头，口中血如井喷，直溅得天棚血红一片，似乱花凋落。他的身子颓然栽倒，意识瞬间沉沦泥沼，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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