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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爱
“没有来问询我们的意见便做下决定，究竟是该说你自主能力强呢，还是脑回路太过清奇呢？你说让他们这样服役是不公平的，”湮曲起指节敲击凝实的空气，发出“梆梆”的闷响，“然而现实上，我们所指的‘服役’是从死后才开始的，并没有涉及到‘生时’的部分。华纳神族不是你的子民吗？他们的‘生时’究竟如何，取决于谁？当然是你啊。这与我们有何关联。”
——委实说，这种言论已经近乎诡辩了。
——不过，正义什么的，难道不就是诡辩出来的吗？
阿胡拉狼狈至极地倒在地上，翡翠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湮，像是恨不得化身饿狼，猛扑上去将这个可恶的女人活活咬死。
除了像失去爪牙的野兽那样徒劳的愤怒外，他还能做什么？为自己申诉吗？一切可能的借口都在湮清澈的声音里化为泡影——他想将全部的罪过都推到他人身上，营造一个纯白的自己，到头来却发现一切的妄想都已经化作实实在在的罪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何为正义？错又在谁？这些问题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统一的答案，但从如今的角度看来、从符合在场大多数人利益的角度看来，他们是正义，而错在他。
他们是正义，而错在他。
哈哈哈，错在他。
阿胡拉神经质地想着。
为什么错在他呢？为什么受罚的会是他呢？只是因为他在战中倒戈吗？不……原因在更早以前其实就有了。
【神之王子终将背叛他的母亲，投向魔女的怀抱。】
西比尔的预言。
阿胡拉的眼睛空洞着，倒映出那个站在人群中间，披散着粉色长发的身影。
所有人都相信她。
她的预言必定会成真。
如果没有那个预言……
如果没有西比尔这个人……
是不是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祝愿您能获得一次永生无悔的胜利。】
他还记得，出征之前，西比尔这么对他说。
那个时候，她眼睛里闪烁着莫测的光。
阿胡拉怪物似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婴儿般甜美的微笑。
这微笑太美，与那张狰狞的面容太过不容。
令人心生恐惧。
原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宣告最终的判决：
“收回对华纳神族的一切眷属，流放全族。沾染盟友鲜血的土地将永远诅咒他们的生命；族长阿胡拉，蒙受惩戒、封印力量，押送至泰坦一族所属寂静地狱囚禁，时间是，永远。”
最后的停顿没有体现出她的动摇，反而透出一股决绝的气息。
——我亲爱的孩子，我仍然愿意爱你并原谅你，但我拒绝宽恕你。
判决声响起的时候，漂亮的小精灵卓雅从金色的枝叶间探出头来。
她望向地上的阿胡拉，青年似乎就要融化在那一滩污秽的黑血里。
她看见他的面容，丑陋不堪；她看见他的灵魂，纯净清新。
由于全身关节断开的缘故，阿胡拉是被侍神者们七手八脚地抬下去的。鉴于此时此刻留在大殿里的全部都是武装侍者，所以搬动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简单粗暴，简直就像是一群娇蛮的小女孩在争夺一个精致的偶人，在这个过程中偶人的各处关节都被弄得七零八落——好吧，阿胡拉已经七零八落了，现在他的身体只是靠着筋肉才勉强连接在一起而已。
七零八落可是很痛的。
当然，七零八落的状况下被粗暴地搬来搬去更痛。——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为何物，说的就是武装侍者。
更可惜的是，由于声带已经被破坏，阿胡拉连呼痛出声都做不到。——不得不从头忍到尾呢。
虽然说喜欢看戏的众神们在剧目结束后就放弃了对舞台的关注，但是总有一些或粉或黑的存在，他们始终对演员报以极高的关注度，看准时机上台献花，或者捅刀。
西比尔对花粉过敏，所以她选择捅刀。
武装侍者抬着七零八落的阿胡拉经过已经空落的座椅时，始终没有离去的西比尔从座位上站起来，她踩着黑色的高跟鞋，双手交叠放于小腹，脚步极其平稳地跟上武装侍者那并不算慢的步伐，行进在阿胡拉身侧。今天她戴了与莉莉丝颇为相似的黑色面纱，撤去了平日里常穿的黑色礼服裙，换上了能勾勒出身体美好曲线的鱼尾裙——背后是深v的开衩，整个白皙的后背几乎都暴露出来，手臂间环绕着白色的围脖。这一身魅惑的服饰与她平日里典雅保守的装扮完全不同，戴了些许性感、妩媚和妖娆。
——仿佛黑夜里蛊惑孤身游者、引导他们堕入欲*望地狱的魔女。
“您还好吗，神所宠爱的骄子？”
西比尔微微俯下身，她那双空灵的眼睛里倒映出娇艳欲滴的翠色，樱色的嘴唇轻轻开合，阿胡拉仿佛能看见她口中吐出毒蛇鲜红的芯子来。
神所宠爱的骄子？
哈……开什么玩笑。
今日之前，这是他最骄傲的称号和荣耀。
今日之后……只能是一个辛辣的嘲讽。
【真是恶毒啊……西比尔，你这个老女人。】
阿胡拉愤怒地注视着微笑的女预言家，无数种恶毒的言语在他的唇边徘徊了千遍万遍，却没有一字能够出口。
力量没了，声带碎了，他还能怎么报复她？无论行动上的，还是言语上的，竟是全部都无能为力。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是用那双翡翠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他知道她能听见自己的心音。
这种时候，只需愤怒就好。
“亲爱的阿胡拉啊，我早就已经是个老女人了。”西比尔失笑，她伸出细长白嫩的十指，隔着面纱轻轻捂住嘴唇，仿佛看见了什么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一样，“您的记忆难道也被诅咒所影响了吗？我并非出生在这个世界啊。我是旧界的子民，占卜未来的巫女。我的丈夫随着旧界的毁灭而一同沉入地底，我和我的孩子蒙神的恩赐得以在新世界生活……时至今日他们也已经死去，祭司的血脉以我为源头，最终发展到了今日。已经子孙万代，我难道不是个老女人吗？
“至于恶毒……世界上哪个女人不恶毒呢？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的丈夫随着大地轰轰隆隆地下坠，他哭嚎着伸出手，求我救他……最后我看着他被砸进鸿沟里去。我爱他，但我更爱我自己和我的孩子。”似乎是想起了往事，西比尔幽幽地叹息，“在那之前他利用我和我的孩子，利用我们所具有的天赋，稍有忤逆便加以毒打……我当然是个恶毒的女人啊，我毒死了他的帮凶——他的父亲和妹妹，却从来没想过要毒死他……爱情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啊，被伤害了，报复的时候却独独愿意放过爱着的那一个……
“不过感情也是会变的……曾经我爱他胜过爱自己和孩子，后来我爱自己和孩子胜过爱他，而现在……我爱这个神的国度，爱这些在你眼里恶劣至极的众神，胜过爱自己和其他的一切……是的，一切。”
她爱他们，胜过一切。
西比尔是个很极端的人——她的恨是极端的，她的爱也是极端的。
当她恨一个人的时候，她愿意为了毁掉那个人的幸福而不择手段；当她爱一个人的时候，她愿意为了创造那个人的幸福而不择手段。
所以，你明白吗？
“所以，你明白吗，阿胡拉？”
西比尔偏头看他，目光里流淌着涟漪般的水波。
阿胡拉死死地盯着她，妄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爱他们。这是不择手段的爱——想改变命运，必须有所取舍。”
西比尔忽然压低了声音，她背着光，阴影下的面庞有些可怖。
【所以……我是，祭品？被舍掉的那一个？】
“本不该是你。”
【……】
【……什么意思？】
阿胡拉那张恶鬼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错愕的神情。
“好奇心害死猫。”
西比尔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被抬着的阿胡拉身体无法移动，目光只能看向天空，也只能通过鞋跟击打地面的声音来判断西比尔的行动。
越来越远了。
此后多少年，阿胡拉反复思索着西比尔最后的那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无力寻觅能够解答这个疑惑的人了。他一直都带着对这次私下底谈话的记忆，直到最后的终局。
——那是西比尔和阿胡拉最后一次见面。
——余生，再不相逢。
湮靠在大理石的柱子上，瀑布般的白金色长发一直垂落到地上。她在远处围观了西比尔和阿胡拉互动的全过程，秉持着某种莫名的原则，自动封锁听觉感官，直到那位魅惑的女预言家一步一步行至自己身前，这才指尖一挥，封锁解开。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虽然封住了自己的听觉感官，但湮的眼睛可还没瞎。即使隔的比较远，她仍然能清晰地看见西比尔脸上那标准的神棍式微笑——半透明的黑纱，别指望它的遮挡作用能够好到哪里去——以及阿胡拉脸上近乎扭曲的愤恨和狰狞。好吧，可能没有扭曲，只是愤恨和狰狞——扭曲大概是那张脸自带的效果。
委实说，只看阿胡拉如今的模样就能知道泷究竟有多么愤怒——湮猜想泷可能把毕生的诅咒力量都加持在阿胡拉身上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的……惨不忍睹？
特意安排出来为某人解气泄愤的节目早已结束，吃瓜群众们纷纷散去，谈天论地嘻嘻哈哈，似乎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事实上对大部分人来说也真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们跟阿胡拉相处的时间委实是太短了，积累下来的情谊还没有和提尔斯的情谊深厚——提尔斯是谁？侍神者军团总首领，小泪包，人称大内总管，基本相当于原初之国的管家。
“所以说神真是无情的存在啊，你们究竟伤透了多少生灵的心啊，亲爱的摩西？”
西比尔脸上仍然带着那种神棍式的微笑，她走到湮身侧，神色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透。
“看事情的方向不同而已。”湮耸耸肩，“别转移话题，你刚刚到底和那小子说了些什么？我看阿胡拉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咬死你。”
“我对他说，如果他那一日没有偷听我与你的对话，便不会有今日这个下场。”西比尔半闭着眼睛，湮读不懂她的目光。
“你说话会这么简明扼要容易理解？”湮一脸怀疑，“那这么说，不偷听就没有事喽？”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也开始相信命运了。
“因为您虽然曾与我一同编纂预言书，却不是擅长理解‘隐喻’的人。”西比尔笑了笑，“回答您的问题，就不得不比实际说的更简单直白一些。至于不偷听……
“——听与不听，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所谓的结局，只有必然。
西比尔对阿胡拉说，想改变命运，必须有所取舍。
无论是取是舍，必然是被改变了的轨迹。
阿胡拉的结局是必然，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命运线，连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没有。
他从来都不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这一局里，西比尔想要舍弃的，反而被命运的丝线包裹的更加紧密。
所以说……
她骗了阿胡拉。
『这一场博弈，输的人其实是我。』
命运，根本没有丝毫改变。
——一切，都开始向着既定的深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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