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愁

　　樱红的梅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进了房间，我仰起头。又到了这样的时候了啊。珑罗她仍然维持着两个时辰前的姿势，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淡扫的蛾眉，精致的妆容，缥缈繁复的罗裙，却都掩不住她寂寞的神色。
　　“娘娘，添件衣服吧，这寒冬腊月的，待会儿，我给你点个熏笼。”我捧着那极其精美的袍子，为珑罗围上。她仍是望着镜中的自己，用那样让我心疼的语气问道：“属恩，我美吗？”
　　这个问题，她每日都要问一遍，日复一日地确定自己逐渐衰退的红颜。我只答：“美，珑罗是宫中最美的女子。”
　　“那为何，皇上半年未曾踏进我这儿半步……”凄婉至极的语调，我叹口气，帮她系好了袍子，如平日一般安慰她。然后，送她进里屋，点完熏笼后离开。
　　我是个在宫里长大的女孩儿，自小被严格训练着成为一个出色的宫女，习惯了低头和逆来顺受。此生的命运完全没有值得意外的地方，待到了及笄，不是嫁个侍卫，就是从此终老宫中，这宫中还有不少与我一样的女孩儿。也有不甘于命运的，妄想着“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下场多半是凄惨的，珑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并不是谁都有卫子夫的才色，能专宠于帝王啊！
　　我第一次见到珑罗的时候，也是红梅初放的时节，她欢快地笑着，如玉般的容颜透着纯真的羞涩。她说她刚进宫，为了给爹爹看病，娘才卖了她，买来卖去的，给弄进了宫。我那时还未及笄，也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自小在宫中长大，在同龄的宫女中辈份也算较长。当时，我就被吸引了。珑罗很美，不比那些娘娘差，而且她纯真的笑颜也是宫中极为难得的。于是，我处处护着她。太监压榨我们的时候，我替她给了银子；她受罚的时候，我偷偷给她送饭菜……
　　“世上，属恩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我以后一定要和属恩一起出人头地！”她童稚的话，犹言在耳。
　　不久，我及笄了。买通了宫人，自动放弃了嫁人的机会。我成了个嬷嬷，十五岁的嬷嬷，哈，多讽刺。我被派去服侍得宠的梅妃。很多宫女都说我运气好，去服侍梅妃就能见到皇上，说不定还会被看上。珑罗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我也笑着。但我知道，珑罗并不高兴，我和她，怕是极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了。过了不长一段时日，偶尔也能与她匆匆见个面，但也只是笑笑。然后，一年未见她，听说逢上了什么事儿，出宫去了。我想，能出宫也好，不必和我一起寂寞深宫坐了。
　　未料到，再见她时，她成了珑妃——皇上身边的红颜知己。太监总管突然把我从梅妃身边调到了珑罗的身边。她微笑着在屋里等我：“属恩，我终于出人头地了。从今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怔住，望着她仍然美艳的容颜，望着她清澈的眼牟；我笑了，心里想着一个早已预知到的悲剧。
　　三年，她得宠了三年。三年里“三千宠爱集一身”。然后，她失宠了，如同宫里其他女子一样，开始在镜前端坐一日，等待着那个明知不会来的君王。我一直伴在她的身边，听她说着她的爱意，安慰她，与她一起哭，每日帮她梳妆……
　　我一直在内疚，她成为妃子的初衷是为了与我在一起，花了一年的时间打通人脉，为皇上献舞。她记着我告诉她的卫子夫的故事。她成功了，却没管住自己的心，多情的帝王却轻易地移情。
　　…… ……
　　我熄了灯，睡下。
　　第二日，我看到了珑罗冰凉的尸体，她梳着前一日我为她梳的发式，系着我为她围的袍子，斜倚在我为她点的熏笼旁，没了生气。眼睛仍然睁着，空洞而寂寞，苍白漠然的脸上，惟有嘴角一丝鲜红的血狰狞在犹如素娟的容颜上。
　　我没有哭，梅的香气又一次飘了进来，那是距此不远的梅妃的梅园中载的梅树。我抹掉了珑罗嘴角的血，那血仿佛也有一股梅香似的。珑罗，是那枯萎的梅树的精灵吧，美艳又脆弱的。
　　是我，在熏笼里点了有毒的烟草，混着红梅香，就足以杀死一个人，现在，熏笼里似乎还飘出烟草的味道，和着红梅香，静静弥漫在这个只有我和珑罗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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