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期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死在异国他乡。
　　我怀抱骨灰飞越大洋，心中尚存一分痴想：听闻死后灵魂不灭，叶不归根无从转生，那末，这归乡的路上，是否亦有你同行呢？

　　白简去世一周年，杨昉大病初愈，拖着一副瘦得仿佛吸毒过量的骨头架子，挣扎着到墓地给他扫墓。母亲抱着小孙女恨不得寸步不离，即使她的儿子曾经为了那个已死之人那样伤过她的心，只怕杨昉一个想不开就跟着一起去了。
　　白简去世两周年，杨昉穿着军装，带着女儿去看他。女儿跪坐在墓碑前对着照片笑，纽约腔的京片子吐字不清，杨昉猜她是在向papa汇报自己的日常生活。父女两个一个絮絮地念，一个默默而立，末了要离开了，女儿站起身，拍拍墓碑：我回家啦，别担心，很快还来看你，给你带巧克力。杨昉扭过头，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白简去世三周年，某军区发生泄密事件，那边灯火通明忙着逮捕涉案人员控制事态，这边杨昉带着一大票人守在计算机中心维护升级内部网络。关在电脑前整整四天，出来时步子像是醉酒，闭一闭眼都觉得眼前飘着没完没了的蓝色代码。白简的忌日已经过去一小时又四十分。没有鲜花没有酒没有香烛纸钱，杨昉开车直奔墓地，人倚着墓碑低低地笑：叫你先走，才三年，连我都会错过正日子了。再过两年，你看我还记得你不？活该。
　　白简去世四周年，母亲开始有意为他介绍对象。杨昉不胜其烦，家庭战争再次升级到吵架时母亲朝他吼：守孝才三年呢，你抱着个牌位日子都不要过了？平平还有几年就要成大姑娘了，没有母亲教养能行吗？
　　白简去世五周年，母亲依然锲而不舍。甚至拉起了统一战线，誓要将这不孝儿子陷于人民战争的汪洋之中。介绍的也不只是女人了，居然还让杨昉的几个发小帮忙留意下“靠谱的好孩子”。这一遭她显得极为通情达理：不喜欢女人就不喜欢吧，这兴许就是天生的了；可你总得找个伴啊，哪怕是搭伙过日子，总是让做长辈的放心啊。

　　就连白简的大哥白毅，都专门找他喝酒：当年的事，谁对谁错早就是一笔烂帐，都是盼着孩子们好，谁叫使力不在一个地方呢？你随白简叫我声大哥，不算我托大吧？我也算看着你们长大的。我们也知道你疼平平，也高兴，可是日子还长着不是？也不瞒你，今天我这的确是受周姨所托，可这心都是一样的，愿意看着你活得轻松些。那些人，见见也没坏处的不是？说不准就遇见个好的呢？
　　杨昉闷头喝酒，也不说话，末了，终于木木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已经喝得神智不太清醒了。白毅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只是，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人情也算尽到了，当年的事情到现在也不能说完全不留芥蒂了，话到八分就已经有点尴尬了。何况杨昉不是软柿子——好吧，说实在的，白毅承认他时隔这些年，眼看到杨昉的微笑仍忍不住有点怵，实在没有对凭这一番语重心长就说服杨昉抱有太大指望——否则也不是杨昉了。老虎嘛，哪怕挂上一副笑面，那也不是兔子。

　　杨昉走出酒吧，在停车场和白毅分道扬镳。脑子被小风一激，反倒清醒了不少。在车子里呆坐一会儿，决定再去看一眼白简。
　　白天时摆上的黄玫瑰还没有全谢。杨昉拨了拨花瓣，一屁股在旁边坐下。你瞧啊白简，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连你家大哥都觉得是我死心眼了。
　　他们都以为我给你守着身呢，说的跟什么似的，小爷又不是女人，恶心人呢。再说，就算要守也不给你个混蛋守。你倒干净利落，就该着我又给你看公司又替你养孩子？死不吃亏，无商不奸啊你。
　　念叨着，就觉得鼻子发酸，心口犯堵。杨杨昉疑心自己一颗心越来越老，居然开始有唠叨的倾向了。可不能这样！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慢慢地把头靠在墓碑上，仿佛要从冰凉的大理石上汲取一丝余温似的。一时酸楚一时沧桑，脑子里想的，却是年少时背过的诗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呵，他人亦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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