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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长逝水
Zero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老爷爷,他奇奇怪怪的,疯疯癫癫的,自由自在生活在那蓝色的大海边,站在岸边被那海风吹……”
那是你,听不见的童谣。
One
“排长,我好想你……”巴朗放下手里的树枝,棕色的枝条默默地沾染上鹅黄的细沙。
海潮喧哗着来,又喧哗着离去,不着痕迹地抹去了沙滩上的字迹。远远的,海平面与天空相接,仿佛一道蓝色的伤口,波动着,淌出不会痛的鲜血。
“排长,想你了!”巴朗笑着,眼角的皱纹拉出温和的线条,牵扯到微白的鬓角。
远处,只有海的声音。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听到了啊。”巴朗静静地坐在沙滩里,潮水一次一次漫过他的脚踝,带走那散落的字迹。
365天,如一日的孤独
36年,如一夕的思念
我从没有忘记过
你已经不在我身边
但我该如何清醒
才能逃过你的梦魇
又一次撒下网去,收回来时,只有清凌凌的海水,映着夕阳的慵懒。
“好,听你的,回家!”巴朗爽朗地笑着,收网回去。
你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日落而息吗?
潮汐抹平了沙滩,一次,又一次。一盏孤灯亮起在海边的小屋里,巴朗伏案写着,手边堆着厚厚的稿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每次写着写着都成了对他的呢喃。
斑驳的箱子里,那些个用过的子弹已经很陈旧了,钢铁变了颜色,只有手心里的这颗坚硬如初。你的呢?会不会和我的一样?
“在战场上,子弹就是你的手臂,你要用它扼住敌人的喉咙。所以,你不可以颤抖。”
“排长,那它已经成为你的手臂了吗?”巴朗抬头问他。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过的硝烟的味道:“学会让子弹出膛成为你下意识的还击。”
那个时候的你还可以如此的专注。你说过,你喜欢能够专注的人,那你呢?为什么还是分了心?
“我们的子弹还在呢!”沙滩上刻过这样的字,巴朗终还是怕他忘了,又在旁边笨拙地画了子弹的形状。
把渔船的铆解开,把渔网理顺:“你可得祝福我啊!”再打不到鱼明天可就真没吃的了。巴朗开心地看着海浪带走沙滩的字迹,起航的时候带着满满的笑意。
渔村,稀稀落落的,偌大的海滩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房屋,很远很远才能看到一户。远处有两个孩童正在地嬉闹,海风吹出来的棕色皮肤在夕阳里闪着健康的光泽。
“排长,你看,那些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巴朗满足地眺望着他们追逐,虽然他们总是远远地躲开他。巴朗用树枝把字迹送到离海最近的地方。
36年的时间,足够让巴朗学会如何去做一个渔夫,如何忘掉草原上奔腾的马,如何习惯这散去不的腥咸味道。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只是,总是看不见你。
幸好还有浪啊,还有它可以把我想说的话,带给你。
Two
那天,巴朗打捞到了一杆枪。
准确的说是一杆很老很老的枪。枪身已经被海水腐蚀得有些疏松了,虽然还是黑色,却也灰暗得有些怪异。巴朗如获至宝,当即撕了上衣,用布条细细地擦拭。
那是一支老式的81杠,估计已经是上世纪用的东西了,枪管上的编码早已经被打磨得无法分辨。巴朗试着拉了拉枪拴,却觉得如果再多用一点力整只枪就会立刻散架。枪管堵的厉害,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里都积满了泥沙,不过让巴朗惊喜的是,这支老枪的扳机居然还完好无损地存在,而且可以灵活地扳动。
这是一个多么意外的收获啊!虽然在别人眼里他可能与一块废铁无异,但是,那毕竟是一支枪。巴朗激动地脸颊发红,眼睛亮得惊人,他端起枪习惯性地瞄准,手上无法蜕变的枪茧刚好抵在最契合的位置上。
“军中之军,钢中之钢,我们是祖国的热血儿郎,尖刀拔出鞘,炮弹压上膛,只等着冲锋号角吹响……”视线拉直,远远地聚成一个点,随着食指扣动可以听到一声脆响。沉甸甸的枪压在肩头,嗨,即使它旧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深夜,巴朗很晚很晚都没睡,当他兴奋地从箱底翻出那套常服的时候,才发现,这间屋子里连一小块镜子都没有。当他轻轻拂过这件衣服的时候,他的呼吸都变的轻缓而悠长。那本是最正的白色,不染纤尘的神圣而端庄,就像中国军人,挺拔却不张扬,然而本质里的威严不动声色地让世人不可侵犯。可是,如今已经泛黄。没有了领花臂章,没有了军衔,连最让海军得意的纯白也没有了。巴朗捧着棱角分明的军装,静默无语。呵呵,连同记忆里的那个人一起,是不是都泛黄了。
“排长,你会不会原谅我,忘了你的样子?”巴朗苦笑,曾经的你自然已经深入骨髓,然而我却想象不出你年老的样子。直到今天巴朗才发现,他在变老,然而向羽呢?他可以永远年轻。
巴朗狂奔出去,他要说好多好多话,他必须要说好多好多话,他不能让自己心里的向羽在不经意间远去,一点都不可以,一点都不。
天上是一轮孤月,浓黑的夜幕里,那或许有人的宫殿那么凄冷。手指用力地划过沙滩,带着潮湿而粗糙的摩擦。
排长,其实,我不想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在?
“嗨,那么多年了,该回来了吧?”巴朗告诉沙滩,“我就在你离开的地方等你啊,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你说过不会抛弃,不会放弃。”
Three
“诶,打渔罢了,带枪干什么?”
巴朗一怔,那是在对自己说话吗?他回头看过去,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奇怪地看着他,那么干净的眼神。
“哦,这个,”巴朗有些惊讶,恍然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太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居然有些不适应,“它已经不能用了。”
“那你为什么还带着它?”年轻人问得很冲。
因为它的名字,叫枪啊!巴朗不语,只是找到海风的方向,定格了一个典型的站姿射击的姿势,流畅得仿若天然而成的一般。
“你看到那座灯塔了吗?风速3,矫正4。”巴朗在轻念,有一个声音悄悄地与他的声音重合了。
“他们朝10点钟方向去了。”冰冷的声音泡在冰冷的海水里。
“怎么办?追不追?”巴朗不断踩着水来保持身体的知觉。
向羽回头看他,那个眼神巴朗至今还记得。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战斗性减员超过一半就可视作丧失战斗力,这个时候放弃不用承受任何责任。巴朗知道他想追,虽然这茫茫的海上,成功的希望比大海捞针大不了多少。
“我听你的!”巴朗那时笑道。
向羽像是松了口气,明明可能是去赴死,看起来却那么宽慰。
海潮翻起了苦涩的味道,从海水里氤氲出来的雾气让前方变得模糊不清。巴朗试着闭上眼睛,他记得这海已经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浓雾来得神秘而仓促,他本可以停下来,或者返航。
几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涛声不绝,一直一直地重复,然后回响,放大。更远的海,更陌生的世界,就像那时见到你,又像那时失去了你。
自然,巴朗不会连成这样的句子,他只是默默地拉紧了渔网,然后收上来——居然有满满的鱼!
巴朗惊异,大概是这里太遥远了吧,没有过渔人的海域才会有那么单纯的生灵。
漂流,漂流,远远地顺水漂下去,不知过个几个白昼,又去了几个黑夜。奇迹般的,天,不肯放晴,浸在牛奶一般的浓雾里,什么也看不清。
海风依旧哗啦啦地吹,打在脸上刺刺地痛。巴朗闭上眼睛,聆听海底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了海浪翻卷之下其实还有一个气泡的破裂。他大把地撒下网去,精准的到达自己预期的位置,从来没有那么准过。黝黑的脊背暴露在浓雾里,大起大落,拉出硬朗的线条。
刺破这混沌的,竟然是一缕夕阳,默默地将阴霾撕开一个裂口,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决堤。巴朗想过就此远行,哪怕不回去,所以这忽然到来的清远的视野倒让他措手不及了。
巴朗跌坐在船尾,失神了一般,幽深的眸子涣散在汪洋大海,从不同的方向被全然地吞没……
他却看见了木屋上的红旗——他明明走了那么远,分明走了那么远。
天空迅速清晰,以至于没有一丝的浮云,最佳的视野条件。巴朗呆坐着,忘了拉动帆的绳。其实,自己从没有走远过,不止今天,36年,从来没有。他以为自己告别了部队,远离了家乡,就是远行,他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忘了向羽,他以为自己最终守护的只是内心对海的深情。
其实,他从来没有走远过。
其实,受过伤的土地也会有单纯的生灵。他们不用因为挫折而恨世,不会因为失望而妥协,他们快乐的生活,即使最终依旧会被伤害。
巴朗低下头,身边静静躺着他的枪,他记起来了,最后一次在他身边,用的就是这种枪。波涛安静地轰鸣,海风不动地吹拂。
“诶,你怎么才回来?”
巴朗寻声望去,是那个年轻的孩子,坐在一块礁石上。
巴朗走过去:“干什么啊?等我?”
“你这个老家伙,哪天死在外面都不会有人知道。”男孩板着脸教训到,严肃的模样印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看起来很可爱。
巴朗笑着摇摇头,自顾地往木屋里走。
“诶,你想通了吗?”男孩忽然在他身后说。
“想通什么?”巴朗一怔。
“我怎么会知道,我就知道你在想。”男孩竟然开始动手帮他收拾这趟出海的战利品,惊喜的神采绽放在他带着婴儿肥的小黑脸上,“老家伙你真厉害,那么多鱼!你要知道这几天什么也看不到!哇,那么多……”
Four
忽然有一天,不再涨潮了。
那居然是个月圆的日子,海面如镜,月影半墙,海风轻柔。
巴朗徒然地坐在地上,怅然若失。手指还痛着,这半壁沙滩的字迹默然停留,竟然连风都不去惊扰。腥咸的味道淡了,空气仿佛不存在,只有虚无还飘浮着。
一个晚上,死一般寂静。
巴朗突然觉得眼眶发痛,连呼吸都撕扯着心扉。
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他把带着血的“想你”重重地刻在里海水最近的地方,却奇迹般的,大海收紧了它的边缘。巴朗猛然跳起来,一拳砸在冰凉的海水里,波纹蔓延出很远很远,惊动了那圆盘似的影。
全身浸泡在冰凉之中,就像那天一样,凉的彻骨,彻骨的寒。
“巴朗,”在转身的瞬间,向羽忽然叫住了他。两艘船,他们必须分别安放炸药。深夜的海水包裹着两个人,海洋迷彩轻易地遁于无形。丝丝的寒气氤氲着,嘴唇有些青紫。
“排长……”巴朗疑惑地游回几尺的距离。
“我……”向羽忽然重重地搂住巴朗,一记轻吻不着痕迹地落在他的耳边。
那一瞬间,巴朗无可抑制地哭了,眼神在夜幕里透着幽幽的光。他感受到了那具躯体的温热与可靠,正与无数个曾经难忘的日夜里的一样。
这是第一次,向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吻他,第一次。
巴朗觉得后腿一阵沉重,下意识地一脚踹过去,却发现是那个男孩。男孩执拗地抱住巴朗的腿,企图把他拉回岸上。巴朗无奈,他是多么想休息一会,在海的怀里休息一会。
“你干什么?”巴朗皱眉。
“你那么大的人了还要我操心?什么事想不开非得这么做?”男孩揉着被踢痛的胸口,气急败坏地说。
想不开?巴朗也被气笑了,你懂什么?
那天换衣服的时候,男孩看到了巴朗一身的伤口,被吓得不轻,一直嚷嚷着“比他的伤还多!”
巴朗以为把他吓跑就算了,谁知道从那以后,这小子天天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他:别那么傻愣愣的,自己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连大海都不愿意做我们的信使了,是你不想再见我了吗?
那场雨,下得有几分凄凉。在沙堆低洼的地方积起水来,然后蜿蜒流淌。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天,大海像是已经死了,却分明还活着。巴朗无意间碰翻了抽屉,里面的信纸散落了一地,像一只只展翅的蝶。
巴朗静静地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捡起,再抬头的时候却笑了,眼眸里全然的欣喜。
我怎么忘了呢?还有你们。
Five
即使海水不再冲刷岸滩,我也永远有方法去想你。
那天巴朗站在登陆的地方,看着远处炸出黑红的火焰,蘑菇云狰狞地升起,几乎黑了半边天。谁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许官方已经开始联络国际海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是他们却做到了,炸毁目标船只,阻止武装分子逃出我国领海。
这是很高很高的荣誉与功勋。巴朗因此记军功,升衔进职。只是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见过向羽,在操场上,在深海里,在天空中,哪里都没有。
一排小船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带着墨香味,带着海腥气,漂流在无比乖顺的海洋里。你看,我在原来的地方等你,怎么样也不会离开。
巴朗依旧时常擦拭那把旧了的枪,里边的淤泥几乎要给清洗干净了。男孩总在巴朗身边晃悠,总是笑他不过擦枪罢了,怎么能擦出那么缠绵的表情。
缠绵悱恻?有吗?
巴朗笑笑,眼角的皱纹深刻而柔和。
“他也喜欢枪,不过他没你运气好,他只有几颗子弹。”男孩颇为谁惋惜似地说。
“枪在心里,一辈子都抹不去。”巴朗整理着渔网。人在心里,一辈子又哪里足够忘记?
也许大海改变了汛期,也许时空模糊了旧时的痕迹,你在或者不在我在我身边,我都在这里。不为等你,又为了等你。
那天的水奔流向东,今天依旧是,年复一年,不休不栖,与年华一起,逝去,却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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