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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栗
月色淡然，黑云缭绕，同千里之外的香港一样，上海的夜晚也是一片风雨欲来的景象。
长谷川刚的遇刺，使得上海特高课总部，及至夜深依旧灯火通明。
南田洋子挂断电话，转向面前恭谨站立的老妇人，“你刚才说要注意汪曼春汪处长？”
“是的。”妇人阴沉地点点头。她梳着乡间普通妇人的发髻，面容也老实淳朴，却穿着一身日特的标准军装，佩戴穗肩章与袖章，面对着南田洋子满脸恭敬。“明氏企业的董事长明镜有红色资本家的嫌疑，所以我觉得不能轻信明楼明长官的政治立场。而鉴于汪处长和明楼的特殊关系，我提议课长您要防备她。”
南田洋子不以为然，用教训的口吻说：“孤狼，你太多疑了。汪曼春出身汪氏，她的本家大伯汪精卫，以及她嫡亲的叔父汪芙蕖，都是我们日本帝国忠诚的朋友；而她本人在日本生活了四年，期间更进入海军士官学校学习，可以说她是在藤田长官眼皮子底下成长的。我相信汪处长，她的才干和忠诚，已经超越了国籍的束缚。”
察觉到南田洋子的情绪，孤狼略带歉意地道：“我相信汪处长对帝国的忠诚。但我却不放心她对明楼的感情。南田课长，您要知道当一个痴情的女人面对自己心爱的男子，就可能会丧失最基本的防御能力和感知嗅觉。”
“这个你不用担心，汪曼春不是会被爱情左右的人。”南田洋子微笑着缓和了语气，“自归国以来，汪处长执行命令干净利落，负责的行动无懈可击。她的上一任男友陈凤鸣，被查出有红色地下党嫌疑以后，汪处长没有丝毫犹豫便枪决了他。明楼回国前，我也曾问过汪处长，我看她的行事很有分寸。”
孤狼想到明家心里有些不痛快，表情上便显现出了几分不自然，沉默着也不搭话。
“孤狼，请记住一点，我这次调你回来，是希望你潜伏到明家，为我们提供更为精确的情报。汪曼春是日本帝国刻意培养的骨干力量，你与汪处长就好像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希望你们能通力合作。”说到这里，南田洋子停顿了一下，俯视着自己的得力下属，声音中流露出些许推心置腹的姿态，“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
同一时间的香港。
明台与于曼丽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接头地点，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来福巷，立即有一辆停在幽暗处的汽车开了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明台将手里拎着的大袋子放到副驾驶座，招呼于曼丽先上车。可等他收拾好刚坐到后座上，于曼丽忽然瞪大了眼，脸一下贴在了车窗玻璃上——窗外小巷，幽暗的路灯下，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破棉袍的男人背影正缓缓离去。
于曼丽推开车门就打算下车，被明台一把揪住手腕。
“你干什么？”
于曼丽的神态极其反常，眉眼间一股戾气，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他！”她的脸色阴沉狠辣，令人见了都发憷。
明台低声喝道：“你疯了！现在的任务是即时撤退，我们不能违抗军令！”
于曼丽一把推搡开明台，“那是我继父——我一定要杀了他！”说话时，一把雪亮的尖刀瞬间出现在她的手掌。
林参谋一见这架势不对劲，唯恐回程途中节外生枝，连忙警告于曼丽，假如她违抗了军令，后果自负。
“我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杀了他！他必须死！”于曼丽的脸扭曲得厉害，一种尖锐的刺扎进于曼丽的眼睛里，使得她双眼混浊，杀气腾腾。
明台再次揪住她的手腕，大声说道：“那就让我去！”
于曼丽不听，现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手刃那个毁了她的畜生！手腕一翻，于曼丽挣脱明台的桎梏，刷地一下跳下车，刀锋一顺寒光闪闪，快速追向小巷弯道。
在这电光火石间，明台想了许多。
前世也是如此，他们在完成任务回归的途中遇见了曼丽的继父，闹了一场。后来他才得知，这是老师王天风设的一个局——要不然世事哪有那么凑巧，这个将曼丽卖进妓院后就销声匿迹的男人，突然就刚刚好出现在他们眼前？
老师是想用最残忍的方式测试于曼丽和自己，他要看看曼丽是否有直面伤疤的勇气和定力，也要看看自己在危急关头能否控制住局面。这次测试的最终目的，是希望曼丽打开心结，抛开肮脏痛苦的过去，迎接新的人生。尽管那人生，只是‘死间计划’里的一颗辅助搭档明台的棋子。
曼丽继父的卑劣行径，造成了曼丽永生无法漠视的伤痛，别说是曼丽本人，就算是明台，也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他！况且，老师这样做，虽然残酷，用心却是为曼丽将来好。既然不能阻止事态的进行，明台只能按照老师的布局来行事，曼丽也必须过这一关。
“我去！”明台追上去，近于蛮横地夺下于曼丽手上的尖刀，“我刚立了功，拼一个功过相抵。”他逆着风，气势汹汹前往小巷深处，手执尖刀明目张胆的直奔目标。
追杀当然没有成功，曼丽的继父暂时逃脱。
在开往机场的汽车上，林参谋一直说要上报，一定要上报。刚出道的新人居然公然违抗上级的命令，简直反了。
于曼丽脸色灰暗，也不答话，浓密的眼睫毛翻盖下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扑簌从脸上滑落。看着她这副模样，明台心里软软的满是疼惜，也顾不上车里还有林参谋在了，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抱，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唤着她的名字：“曼丽，曼丽……”他的语调，那样的怜爱，那样的温柔。
于曼丽扑倒在明台怀里，将满是眼泪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轻声地抽泣。过了许久许久，她的哭声才慢慢地消失了。
……
上海，一场酝酿了许久的冬雨终于降临。
今夜，乱坟岗又将枪决几个人。尽管汪曼春相信自己面对牺牲绝不会退却，但这一年多来，她见过太多贪生怕死又或宁死不屈的同袍，到现在每当亲自签署枪决的命令时，她依旧会心尖发颤。裹紧了肩上的皮草，汪曼春竭力振作自己，告诫自己必须摆脱脑海中的软弱感，但每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她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和悲恸。
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在某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死去，或许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命消逝，甚至可能只会有人拍手叫好——毕竟，她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汉奸！
外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犹如无数同胞在敌人残忍地杀戮下拼命挣扎哀号！但多年的磨炼，已经使汪曼春不再轻易激动。现在，她身处的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战场，一个隐藏在无限繁华里不见天日的战场。哪怕怒火焚烧着胸膛使她心痛如绞，她仍然会保持镇静，甚至不会大口喘气。
她是军统的特工，奉命潜伏在敌巢中长久藏匿。她是惊雷，在敌丛隐忍着岿然不动，时刻准备爆发出霹雳般的震响，给敌人出乎意料的致命重击。
此刻她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穿衣镜，而她那把从不离身的小手/枪则放在腰间的口袋里。她感觉镜子中那年仅二十三岁的女孩并不是自己——那张脸上没有丝毫青春女性该有的娇憨妩媚，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特务生涯里抹掉了光辉，只剩下冷酷和麻木的表情！
山河破碎，干戈寂寥，而她的潜伏等待却一再耗损着自己全部的良知和热血。有时侯，汪曼春甚至自我怀疑、自我责问着：匿伏的意义究竟何在？
自从明楼回国这段日子以来，汪曼春一直刻意地旁敲侧击：明楼，究竟是在为谁卖命？他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权利吗？还是，他是来自红色延安，又或者是来自重庆的战友？
想到上次梁仲春的投石问路，想到事后梁仲春对自己说，“直觉告诉我，明楼就是一个重庆分子；但观他的行为，又不像是个情报员，倒更像是一个中间人、一个倒手情报的分销商。诶，这么一想，还真符合他明家大公子的身份。明家纵横商界多年，他明楼又是个经济学教授，自然最是懂得权衡利弊——就好像他说的那样，万事应立于不败之地。”
汪曼春仔细一回味，倒真的有点像梁仲春所揣测的，可能真相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无论如何，只要明楼不是为虎作伥给日本人办事，她也就松了一口气。
至于梁仲春仿佛掏心掏肺规劝她“南田课长虽然格外器重你，可她毕竟是一个日本人。说到底，76号才是我们的地盘，守不守得住，就看你我”的那一番金玉良言，汪曼春只能姑且听之。
明楼说，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做甄别工作，对每一个进入新政府的人进行身份甄别。在那一时刻他看着她的目光，还有那邪魅一笑，实在是让她有些发怵——这个七年前曾经让汪曼春魂牵梦萦、不顾一切的男人，现在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了。
明楼也确实如愿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了新政府高层，并且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上海经济和特务工作一把抓。南田洋子虽然对明楼的身份存疑，偏生查不到任何不利于他的真凭实据，只能试图从他的副手明诚那里打开缺口，至少想要分化他们。
南田洋子示意高木将她与明诚私会密谈的内容传达给汪曼春。汪曼春想了想，南田知道自己与明楼的旧情，那自己知晓明诚可能投向南田的信息后，若是对明楼不做出一丁点表示，未免绝情得有些反常。拿定了主意，她便找机会将南田洋子在私下里拉拢明诚的事情告知了明楼。
汪曼春不认为南田洋子的离间计能够起到什么作用，明诚在明家的地位从来就不是什么仆人，他只是没像明台一样开祠堂入族谱而已，但实际上他们之间早就亲如一家人，如今不过是掩人耳目对外挂着个主仆之名罢了。
只看上次舞会，汪曼春故意在明诚面前吐露了几句对明镜不恭的话语，明诚对她的称呼就从尊称“汪小姐”变成疏离的“汪处长”，到最后直接语带怒气地变成了“汪曼春！”，便可以窥见他们的感情非同一般了。
汪曼春需要牢牢掌握南田洋子对自己的信任，便不得不虚与委蛇。谎言若是要让人相信，就要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她早就告诉了南田洋子，她对明楼已然淡忘旧情，明楼与明诚之间则是铜墙铁壁！她这样实诚，南田洋子反而更加相信自个的判断，认为明诚值得收买。
汪曼春疑惑着明楼进入汪伪新政府的意图，渐渐的，她的脑海里一片空茫。她看不清明楼的面孔，却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一条条隐藏的线：日本军部顾问、战争指导课课长原田熊二被杀时，明楼和明诚正途经香港，事件看起来似乎与两人无关，但特工的直觉仍旧提醒她不可轻忽。
而‘波兰之鹰’长谷川刚遇刺也绝不是突发事件，这次行动干脆利落显然经过周密的安排。虽然长谷川刚将由香港转至上海的消息，汪曼春也曾经通过秘密线路由上海情报B组这边汇报出去过，但在这个时间点，明镜怎么会如此凑巧去了一趟香港？她真的只是去打理生意、看望明家小少爷明台吗？有没有可能，明镜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论在什么时候，保持怀疑和警惕的心态，是永远也不会错的，这早已是曼春的常态。看着潜伏在上海的一个个抗日分子暴露身份，有人侥幸逃离，但更多的人或变节卖国，或英勇就义。经过电讯科的变故和陈凤鸣的牺牲，汪曼春变得更加的谨慎。唯有小心行事，才能活得长久，活得有价值。
分析这两桩刺杀事件所得到的信息，让汪曼春愈发的陷入了困惑当中——明楼究竟是什么人？生逢乱世，果然任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吗？汪曼春不禁苦笑。
她下意识地抚摩了一下脖颈上那串浑圆光泽的珍珠项链。“明楼啊明楼，我把你了解得再深入再透彻，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做不到对你事事皆知，哪怕我们曾经‘相爱’过……”
汪曼春对电讯科的轮班时间了如指掌，辗转反侧良久，她终于在安全时间给重庆总部发去了密电，要求调查明楼的底细。现在上海形势这么复杂，她需要辨别敌友以免误伤。
第二日，天空放晴，一改阴郁。
汪曼春起身下楼，冲泡了一杯牛奶缓缓喝下。一大清早接到南田洋子的来电，吩咐她往特高课走一趟，使得汪曼春轻轻蹙眉——每次接受召唤都没有好事，不知这次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她两根手指抵在太阳穴处，使劲按揉了几下，这些天她被明楼若即若离的态度弄得有点神经过敏，夜里没睡安稳的后果，是一觉醒来仍有点儿头疼。
在特高课楼前，汪曼春与梁仲春不期而遇。她抬手抚了抚衣袖，眸色淡淡，问：“这时候把我们一起叫来干什么？”
“昨天日本天皇特使在香港遇刺了。”
汪曼春若有所悟，语气偏生漫不经心：“香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跟和平大会有关——反正就是出事了，主子要拿奴才是问，出口气。”梁仲春叹口气，一副推心置腹、语重心长的模样，“你就真诚一点，跟他们道个歉。总之，就是让他们原谅你。”
“哦？那你呢？”汪曼春似笑非笑地斜睨了梁仲春一眼，这是想给谁下套呢？他当她是傻的？她是上海情报处处长，又不是香港情报处处长，没犯错需要上赶着表示自己失职？
梁仲春面皮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笑容僵硬，“我跟你一样啊。”
“那进去你先道歉——你可是我们76号的行动处处长，按规矩，你是我的上级。”汪曼春笑得甜美，语气虽然和缓，但只要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晓那笑容透着一丝诡异。
一种微妙的气氛淡淡地弥散开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敲响了南田洋子的办公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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