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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之我幸
1.不求浓墨重彩,只为吾心而活
“留你在这终是不便,我给西宫的李公公递了个话,你便参加今年的大选碰碰运气吧。”
如姬跪在地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头脑发热说出大不敬的话来。然而心头却不免寒凉,她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一双细长妩媚的桃花眼泛着点点水光。她道: “父亲死后,叔叔“厚葬”了他又收留了我,实是对我恩重如山。可只怕如姬能力微薄,不能在大选中胜出令家族俱荣。”
她看了眼男人皱紧眉目的嘴脸,突然在心底冷笑一声,淡淡地开口:“我本就无此心力,您若以我的落魄为耻,何须浪费钱在打点我身上。但我若侥幸入选,就是如姬自己的本事了。”她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紧咬唇瓣的牙齿一松,流泻出一抹淡笑,衬得嘴唇鲜艳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堂中央端坐着的男子倏地惊得站了起来,他是刻意忍耐住直往上窜的怒火,抑下即将暴跳如雷的翻涌情绪。他本以为她是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终日不谙世事紧锁春闺,哪成想她此番竟是要与家族决裂。他本以为纳于掌心的是颗驽钝的棋子,却不想是株蔷薇花,根茎的小刺隐秘却挺立分明。
看着男人的脸已经憋得青紫正欲发作,她从容地直起身,掸了掸长裙上落下的灰尘,转头迈出房门。她甚至未转头再多给那人不屑的一瞥,只让残余的话在风中盘旋飞舞。
“从今往后,我只有父亲赐予我的名字,身上再无与家族丝毫的联系,在此地与君长决绝!”
古人割袍断义,今者却被她这么不伦不类地盗用了。如姬卸去了心头重负,不免轻松愉悦了起来。只是她随行的物件并不多,日常用品也只够应付几天而已。微微叹了口气,她沿着小路慢慢走向主道。
想着想着,不自觉间已踱到了西宫门前。门边满脸严肃地打量参选姑娘的人正是李瑄。父亲生前是宁陵县的官员,是李瑄一手提拔举荐给皇帝的人才,也甚是记得他的知遇之恩,空闲时经常和他相聚,把酒言欢,关系很是亲密。
如姬想起男人说过曾给李瑄递话让她走捷径入选的事,暗暗撇嘴。她自小便喜穆桂英那般有胆识气魄凛然的女中豪杰,怎能容忍这等不堪的暗度陈仓。只是如今的她已身不由己,府中再不会有丝毫土地让她容身。她正细细盘算着,忽然听见有人唤她,抬眼看去竟是李瑄。他将文书递给最后一个女子,摆了摆手说声“进去吧”然后便缓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先是上下审视了她一身粗布衣裳,忽然就红了眼睛。如姬一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却又听他说,“你就是如姬吧,我在你父亲来的信件上听说过你。”
攀谈后才知,原来大伯竟一丝宽容善意也无,光鲜的借口下掩盖的是让她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将对方的担忧看在眼里,末了只是很了然地笑了笑。她不觉得悲伤和绝望,反而因在李瑄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而欢喜。而且,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路。她要好好活下去,要去给父亲报仇。
李瑄看着女子坚定的侧脸凝了神,沉思片刻,从怀里取出类似信纸一样的文书,大笔一挥递给了她。“拿这个去找宋大人,他是主考官,看到这个会给你安排妥当的。”末了他笑得充满暖意,他坚信他友人最心爱的女儿不会平庸,注定会荣宠一身。
如姬拜谢,紧握文书前行,却在即将迈入西门的时候顿了一下。身后夕阳正盛开得如火如荼,碎金融进淡淡的绯红中,一派暖意。心头刹那间有千丝万缕的思绪闪过,然而她终究毅然前行,正对着视线中央也在无端远方的宫殿昂起了头。身后传来大门紧闭的钝响,她想她从此以后便再不能如同从前一般了,她需得小心谨慎,看人眼色,步步为营。但是她还是她,是有才有貌有血有肉的如姬,她以父亲为荣,为自己而活。
2.似是竹马绕青梅
终日困顿在牢笼一样的家中,心头沉郁不能解,竟未料已是春意盎然,万物一新之季。她被安排在不同于秀女的别院,安然静置一所,虽简朴却是遂了她的心愿而满心欢喜着。庭前有翠竹,有些刚抽节,生出一股直冲云霄的气势;有野花,含苞待放只待姹紫嫣红燃烧生命的那日;有青苔密布的石板路,曲折蜿蜒不知尽头。
她不自禁地紧握住手中的玉箫,这个可以算是她唯一财物的东西,是她与父亲徒留在世的唯一牵绊啊。她三年欲求报父仇,却独独无果。旁人赞她孝顺坚强,却怎知她内心恼恨凄苦无以诉说呢。
心中郁结之时便将心寄于箫,以是凄苦难耐。
她忘我地吹着,眼泪簌簌流落,箫声却依旧未停。渐渐地,她感到有零星的水滴接连滴落在她脸上,紧接着雨势便陡然增大。这下便不得不停了,她可不想做落汤鸡。于是她沿着小径跑回屋子,却不想青苔年近十年,被雨水一冲变得异常湿滑,惯性竟叫她直直地扑向了地面。幸好她衣装较为简便,肢体灵活,踉跄了下堪堪稳住身形。可分神间玉箫却脱离了掌心,眨眼间便要与雨点应声而落。
“啪嗒。”
如姬惊得瞪大了双眼,被提起的一颗心却缓缓下落。是有人接住了。
她不由地望向那人。
此刻他还背对着她,维持着伸手去接的姿势。莹白的玉箫在他手中,却越发衬得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单是一个侧脸便足够叫人赏心悦目。见身后没了响声,那人转过身来,腰间悬挂的玉佩叮当作响。四目相对之时,空气仿佛凝滞。
如姬想,再没有言语能够形容他的相貌了。眉目深刻,似龙啸于天穹,睥睨中自有一番卓然气度。相顾无言,漫长得像是度过了几度春秋,繁华落尽只余你我。许久,不知是谁的一声轻咳唤醒了沉眠不语的空气,如姬清冷的面庞渐渐攀上了些许红霜, “我原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不会有人来的。”
那人哈哈大笑,牵动那注视她良久的眼睛也微眯起来, “我竟也如此以为。”他继而随性地打量了一下小院的布景,转头看她，恍然大悟道, “你是侍候大哥秀女的奴婢吧。”
如姬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仓皇地点了点头。忽然瞥见他腰间悬挂的玉佩,中心用紫色晕染出一个“忌”字,眼眸里顿时闪过一丝了然。
他便是魏公子,魏无忌吧,安釐王的胞弟。
若问她何出此言,只道天下谁人不识君。魏无忌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信陵君,仁而下士,豢养门客三千。他待人仗义真诚,接物谦逊有礼,长袖善舞,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六国中也声名显赫。
不曾想,竟是这般年轻气盛。天造地塑的博采。
魏无忌看她眼睛微微闪烁,像雨后不知归途的小鹿,黑亮且充满了灵性。他心中一动,将手中的箫递还给她, “物归原主,小心些。”
如姬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它接过收进怀中,道谢。他不在意地摆摆手,却忽而挑眉好奇道, “容在下多问一句，为何箫声如此凄清”
如姬望着他若星的目光,闷闷地低下头,一声“我”字就哽在心头,可她硬是压下心中的凄苦和想要诉说的念头,咬牙狠狠地说道, “我要替我父亲报仇!”
魏无忌讶然,微微缓了语气,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未曾想到眼前灵动美丽的姑娘身世惨淡, 顿时生出一丝怜惜,却全然忘记被他视作奴婢的她拥有苦衷也不足为奇。
如姬笑。难言之隐不过是遭人嫉恨被一步步逼死罢了。“我人微言轻,只希望能够替父亲报仇,还他一世清名。可惜我三年寻不得人,竟这么耽搁下来了。我不甘心。”
“或许......”魏无忌微微沉思了下,如姬却打断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本想着能被皇帝召幸为父报仇,可不久前李公公却告诉我不要妄想。也对,皇上......他是不可能帮我的。”她心里泛起丝丝苦楚丝丝悔恨,她早该想到的,就算入选又能改变什么,就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也有许多皇帝管不了也不敢去管的事。
人心便是其一。
更何况,后宫是从不能参与政事的。
“我可以帮你。”
如姬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脸。雾蒙蒙的天气里,独独清晰地看到他深邃如峡谷的脸,一双眼睛宁邃而洁净,有一种难以言状却带着点点暖意的孤傲。她不敢相信,呐呐地又问了句,”你说......”
“这点小事,我可以为你做的。”魏无忌看着她在雨中略显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轻声打断。他面对这个之前素不相识的女子时心头总泛着温暖和宁静。他听她只言片语地诉说心事,心里竟也微微触动,生出一丝不易察觉地感伤与爱怜。
如姬想,自始至终这个男人都透着股不同于俗世人的风姿,像一块天然的白玉,无需装点便足够澄澈。是少年正处于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时候的高傲与洒脱。他的心那样纯净,那样明朗,没有一丝的杂质。
她想,她躁动的心居然安稳了下来。
莫不是前世寄心于菩提,今生怎会与之相遇,怎会在心底生出一丝浪漫。每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如姬总是这样想。他们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对青梅竹马,煮茶焚书,过着平凡温馨日子,诉着难以言状的美好。
3.青丝绾就红妆成,不为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秀女如姬为贵人,赐号“如”,钦此。”李瑄双目含笑,亲切地看向跪在地上承恩的如姬, “孩子,还不接旨”
“谢皇上。”如姬恭敬地双手接过,一双手却微有些颤抖,心里渐渐寒凉起来。她居然,真的当选了。
这份厚礼可以说是了却了她刚开始抱持的心愿,可是如今呢,她却觉得遭了大难。她不敢回想无忌的神情,像看一个陌生人,充斥着难以置信与无尽的悲伤。她知道他有多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却不得不接受。
她终是要做安釐王的嫔妾,他的嫂子的。
她看着镜子里梳妆华贵的自己,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悲凉。
她有多想给父亲报仇,就有多爱他。可如今父亲仇已报,心愿已了,幸福却偏离了轨道肆无忌惮地蔓延了开去。她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如此被动,命运从不知会便悄悄埋下罪恶的种子,让她在贪享甜蜜的时候被狠狠地蛰住,痛至心扉。
“咚、咚。咚、咚。”
她听见侍女碧漾跑去了开门,却对窸窸窣窣的话语听得颇不真切。片刻的工夫,碧漾提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恭敬地递给她。“谁送来的”如姬诧异地蹙眉。
“是一位壮汉,说是魏公子的门客.......”
如姬一怔,碧漾后头的话她置若罔闻,匆忙打开,却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惊得愣在了原地,而后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父仇已报,愿安好。”
他竟是,这般地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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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忌呆在房门里一天没有出去。把来伺候梳洗吃饭的奴婢全都赶得一干二净,一个人坐在桌旁,满目憔悴。短短几天,他青了胡须,黑了眼眶,可她呢,定是喜不自胜地忙着册封礼吧。
他对她以诚相待,她却骗他她是小小的奴婢。
他把真心交付于她,她却如此轻贱。
可恨他怎么也忘不了她,遣了手下人去把她弑父仇人的人头归还与她,却没有想让她心中悔恨自责的念头,他始终不忍心。只是将那“敬献”的步骤省略了而已,他自是没那么轻贱。魏无忌一向不齿于藕断丝连,他只是有些痛恨自己的软弱罢了。
他忽然想起那个清隽如水的夜晚。飒飒风吹过不大的庭院,落花满庭如雨。如姬就偎在他的臂弯,和他说着话。忽然她抬起头问他, “你会娶我的吧”魏无忌一愣,心头泛过欣喜,却又忧思当头。
以他的身份终究是不能娶个婢子的吧,只是他爱她,也许......然而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身边人已经淡漠了眼神,她淡淡地说了句“不过随口一问”,眼里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落寞与受伤。
魏无忌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犹豫,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公子,时辰到了。”门外有人唤他。
他暗暗握紧了双拳,指尖狠狠扎入手心而不自知,只是心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子,呼呼的风鱼贯而入,像用砂纸打磨伤口。
他隔着远远的人群,望着她的背影,凤冠霞帔,璀璨艳丽不可方物,奈何盈盈浅笑不再为他。然而自己终究是爱她的,得之我幸,他有与她相处的温存美好,也许这便足够了。
如姬在叩拜之前默然回首,她想,她愿将那个明朗倨傲的少年一生珍藏在心中。这个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她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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