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菜

　　离仙山不远的城邑之内，当地最大的客栈近日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那公子素衣青丝，仅腰间挂着一枚质地平平却造型奇特的玉佩，一副书画卷中的谪仙模样，面相生得极好，连青楼最高贵冷艳的头牌花魁见了都叹一声莫如。
　　这样一位超脱红尘世俗，宛如仙人般的公子，却有一个十分奇怪的爱好。
　　——喜欢天天抱着一棵大得离谱的青菜自言自语。
　　客栈烧饭做菜几十年的大娘八卦道：“天呐妾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青菜，那个头就像一个七八岁的胖小子——瞧着可真是沉，那仙公子日日抱着竟也丝毫不见累。哎哟说起来那仙公子的脸——哎哟真是标致呀！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妾一定以身相许！”
　　客栈负责天字号的店小二透漏道：“天字号最靠里那位老喜欢抱着一棵青菜的公子？这公子虽然瞧着气度不凡，可做事儿真够奇怪的。天天见儿他把那菜当宝贝似地供着，包菜的布每日一换还都是最上等的绫罗绸缎，每日还须得我起个大早去仙山脚采集新鲜露水给那棵胖头菜清洗。要不是这位公子给银子给得大方，我才不乐意伺候这么位奇怪的主呢！对了说起来啊我好几次撞见这位公子柔情蜜意地对那棵胖头菜讲话，莫不是——这公子脑子坏了吧？瞧那样儿还坏得不轻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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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小白把我带走，一晃已是一月有半。
　　禁锢化形之术不是什么大的招式，也不会留下什么施术的痕迹，故而小白至今仍旧认为是我不愿原谅他而始终保持着青菜的形态。
　　每日他都会以仙山沾染些许仙气的新鲜露水为我清洗菜叶，然后同我絮絮叨叨很多事，大多都是一起在仙山上修行百年间的往事或是近来发生的趣闻，一惯不爱说话的小白在这些日子说的话加起来大约比以往一百年说的都要多。他每说完一桩事，总是先静静地看我一会儿，眼睛亮亮的像是期待我能有所反应，过会儿慢慢得眸子中的光黯淡下去，有些失望的模样，却依旧翘了唇角继续同我温声细语地说话。
　　他每日都要跟我解释一遍骗我的理由，然后低眉顺眼十分小媳妇模样地表示以后再也不会隐瞒我任何事，并且不厌其烦地不停道歉。
　　每次他用那种带着愧疚又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看着我，总让我觉得其实我才是骗他负他还抛弃他的罪人，而让他失望简直就是罪无可恕的一件事。
　　小白每日的例行公事还一桩便是日日带着我吃遍当地所有特色珍馐美食。
　　可惜，次次都是他吃，我看着。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悲伤的事情。
　　为了诱惑我变回原形，小白不惜自食其肉，餐餐桌上都有白菜的身影，各式各样的做法，每种都看着诱惑无比。
　　可惜小白吃东西的方式实在有些浪费这些可口的美食。品尝美味佳肴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可小白吃东西实在太斯文太优雅，或者说，就像老头子似得没有激情。一筷子一筷子慢条斯理地送到嘴里，嚼得缓慢细致，就算美人儿吃东西举手投足都带着特有的魅力，可还是勾不起足够的食欲。
　　等我解了禁锢，我定要好好教导他，狼吞虎咽也是一种饮食的美学。
　　小白日日入睡前都要极为小心稳妥地将我放在床内侧，然后自己只睡在外侧一小块位置。我孤零零一棵菜占据着大半张床，他还总怕晚上会挤着压着我，让我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突然想起树精们曾感慨，太爱一个人，对待他的每件事就会变得十分小心翼翼。
　　我相信小白爱我。除了他大约世上再没有谁能对我如此的耐心和纵容。
　　我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罢了。
　　朔日无月，缺乏月息，是妖一月当中妖气最弱的日子，故而也是以猎妖为生的道士最容易丰收的日子。除了法力极高即便缺乏月息亦可纵横一方的大妖，大多山野精怪在朔日都会选择蛰伏在洞穴里不轻易出来。
　　猎妖的道士多是修行正道，以收服危害苍生的妖来提升自身的修为，妖的恶念恶行愈大，除妖后所得的修为就愈强。所以猎妖道士从不对修正道的妖下手，费力气还讨不着好处，实在损人不利己。
　　正因此，我和小白都没太在意朔日的来临。
　　可惜天下有修正道的妖，自然也有修邪道的人。不过小白下楼替我取水的片刻功夫，我就被绑架了。
　　绑架者是几个道士，无论打扮还是长相都很不起眼，不过从他们使用的道符术具来看，修的不是正道。
　　对于走邪门歪道的修行者而言，有仙根的妖就是极佳的灵丹妙药，若是炼成药丸，大约吃一颗就能少奋斗十年，实在是抢手货中的抢手货。
　　可怜如今我就是他们手中那个待宰的抢手货。
　　无月之夜，山野荒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如此我依然能看见他们眼睛里迸发出的如同饿狼一样的眸光，实在十分挑战我日益脆弱的心脏。
　　绑架犯道士甲道：“本道还是第一次看见青菜所化的妖精，修的还是正道，真是稀奇稀奇。”
　　绑架犯道士乙嗤笑了声：“真是少见多怪。不过这玩意儿的运道倒是稀罕，根据脉络里的灵息，怕是用过上等灵药仙水才有这化妖的机缘。”
　　绑架犯道士丙嘿嘿嘿地笑起来：“管它怎么变成个妖的，反正今儿个都要便宜我们。以往用的都是成精没几年的小东西，瞧这菜的个头少说也得几十年！今天可真逮着好东西了！”
　　绑架犯道士丁等丙笑完才插嘴道：“先赶紧炼化了吧，免得横生枝节。”
　　绑架犯甲认同地点点头，掏出一些术具捣鼓一阵，兑了符水灌进一只流着彩光的透明瓶子里。
　　瓶子浑身散发出幽幽的仙气，一灌入符水仙气就开始微微扭曲，七彩的流光慢慢黯淡，最后化作一缕幽暗的黑气萦绕在瓶口。
　　我看着那个诡异的瓶子有些发怵，心里把天上地下能求的神仙挨个祈祷了一遍，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小白快来救我啊啊啊啊！！！！！
　　我当初究竟是脑子哪里坏掉了才会给自己下这么个禁咒？！还有究竟是哪个没事找事的妖精先人开创了这么个专门自找麻烦的咒术？！！
　　道士丙摇了摇手里的透明瓶子，特猥琐地对我笑道：“用这七彩化妖瓶装你这么个小小的菜精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这等的福气你怎么不自己享用！
　　我努力地瞪着他显示我的不满，可惜对方似乎连我眼睛张在哪都不知道！
　　道士丙拿黑化的七彩化妖瓶往我身上一倾，嘴里叨叨絮絮似乎念了句什么咒语，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吸进瓶子里。
　　七彩化妖瓶内部很大，我一进来身上的禁咒就自动解除，变回人的样子。
　　我扶着透明的瓶壁走了一圈，又上窜下跳把瓶子各处找了个遍也找不着出口，在里面又使不出任何法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久违的声音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咒骂那群道士：“你们这些***，人渣中的极品，极品中的禽兽，禽兽中的草履虫，草泥马的快点把我放！出！去！！身为人你们连变成浇灌我的原生态化肥都不配！！！一群米田共上的苍蝇，左脸欠抽右脸欠踹猪见猪踢驴见驴踩！！！！快给爷开瓶！！！！！！”
　　禽兽乙凑近瓶子，猖狂的冷笑声从正上方传下来：“趁现在还有力气尽情地骂，过个三刻你怕是连出声的器官都找不着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使劲地踢了一脚瓶壁，脚上的痛感都不大明显了。
　　五感正在慢慢消退，或许真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在这里。
　　突然很想小白。没什么精力去想那些疙瘩心结，只是单纯的很想很想看见他。
　　如果这辈子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面是小白的模样，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糟了，有妖怪追过来！”瓶子突然剧烈的摇晃起来，我一个踉跄滚到了瓶子的另一头。好不容易扶着瓶壁站起来，就看见阴风飞舞下小白赤目獠牙的模样。
　　我又是被吓的一个踉跄。
　　我默默地为我的遗言添加一个条件。如果这辈子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面是小白温柔微笑的模样，那我应该就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瓶子又是一阵摇晃，然后是一个猛烈的撞击。
　　我头晕目眩地爬起来，发现瓶子掉在一棵树的树脚，边上赫然是禽兽乙的尸体。
　　我心里蓦地一惊，死死地趴在瓶壁上往外看。
　　仍旧是小白，仍旧是那一袭白衣，可气息已经完全变了。
　　小白完全没有收敛妖气，眉角眼梢都透出浓浓的杀气。他轻轻地踩着树枝借力一个翻身，白衣飞舞，眸光似火，落地后指尖凝出一股妖刃往前一送，一道鲜血霎那喷溅开来，染在白衣上慢慢晕开，像挥洒出一枝红梅。
　　瓶口方向传来几个道士咒骂的声音，还有重物落地的闷响。
　　小白曾受过上等仙药，脉络气泽都被仙气贯通，也不像我这么懒惰不懂长进，百年间一直勤修法术，修为自然十分了得。就算这几个道士修的是歪门邪道手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道符，被小白这样不要命地赶尽杀绝，一个个都没能挺得过三刻。
　　我五感已经消失了一半，脑子也有些糊涂。可是一件事我很清楚，正道修行的妖最忌讳杀生，若是破戒会有天罚。
　　受到天罚的妖，几乎都是灰飞烟灭。
　　原来这才是赵丹所谓的劫难。
　　白色的身影踩着一地的尸体和血水走过来，小白身上脸上都溅了血，就算敛了妖气恢复美人的模样，眼眸依然是火色。
　　他打开瓶子放我出来，我模模糊糊地，连手也抬不起来，全身无力地缩在他怀里。
　　小白火红的眼眸看着我，嘴角轻轻抿出一个笑容，炫目的红色也顷刻间柔和。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搁在我的脸上，我仍旧没有触觉，感受不到他手的温度，可是整个人就莫名安定下来了。
　　小白又揉揉我的头发，淡淡地笑道：“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吗？”
　　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根据他的嘴型猜测他说了什么，可是耳边就好像真的响起小白轻轻柔柔的声音似的，一遍一遍反复同样的话。
　　我闭上眼，点点头。
　　小白像个孩子似地绽放大大的笑容，一下抱住我。
　　温度和感官慢慢回到我身上，我靠在小白身上，看着天边慢慢聚集起来的乌云。
　　雷鸣电闪，天罚将至。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小白又摸摸我的脸，轻声细语道，“就一会会，你不要怕。”
　　我拼尽所有的力气也没能抓住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眼前越来越模糊，只觉得那抹白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里，伴随着滚滚的雷声逐渐远去。
　　活了一百多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小白。
　　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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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座山，同样的位置，晃眼间便是百年。
　　一百年前，赵丹在我竭力自毁内丹的时候突然出现，用我和小白百年的修为抵消了天罚，而后又净化了七彩化妖瓶，用此化尽小白身上的煞气，变回一颗普普通通的白菜种子。
　　我依照赵丹的嘱咐在仙山上把小白种下，不久之后赵丹又交给我一小瓶仙水道：“七彩化妖瓶原是药君遗失数百年的仙器，我已代为归还，药君以此为谢礼，便交予你罢。再过百年待他重化人形，你们便去四重天找药君，他管辖的药田缺人已久。你们既有此等仙缘，往后切勿再入邪道。”
　　今日，正好就是小白满百年的日子。
　　一大早我就紧张得不得了，一直被周围的树精们嘲笑像老来得子的老头子，过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跑到湖边缓解情绪，顺便下水把自己刷的干干净净，每一瓣菜叶都是晶莹透亮。
　　我一颗心依旧七上八下咚咚咚跳的飞快，刷完又变回人形飞快的往回跑，可跑到地方我瞬间就傻眼了。
　　没有小白，连那么大一颗白菜都不见了！
　　莫非又变回种子？！
　　我趴在地上准备连土缝里都瞧个仔细，刚撅着屁股把脸凑近地面，就听见斜上方传来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阿青，你在找什么？”
　　“找你啊。”顺口地回完，我就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往上看。
　　小白依旧是白衣胜雪的谪仙模样，眉眼如画，墨色的眸子藏着深深的笑意。
　　“我就在这里啊，哪里都没有去。”
　　“狗屁！你都丢下我一百年了！”
　　“一百年我一直看着你啊。”
　　“反正我不会原谅你的！……先不说这个你快点下来！”
　　“说起来我们都没有在树上试过呢～阿青，要上来试试么？”
　　“……”
　　“唔，害羞了？那就算——”
　　“我不会爬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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