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菜

　　我是一棵菜，准确点说，是一棵成了精的青菜，再准确点说，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第一棵也是唯一一棵成了精即将化形的青菜。
　　在这个妖精漫山遍野批量生产的时代，作为唯一一棵青菜精，我骄傲啊！
　　再过几刻，待等日下西山，我便可吐纳月华化形为人。
　　我搓搓两瓣菜片儿尖，有点小激动。
　　我兀自兴奋得不行，边上那位倒是端得十分稳重，肥硕的身躯纹丝不动，瓣瓣白色在残阳余晖下染着点金光，像淋了一道酱汁，看着就十分惹人食欲。
　　若是得化成形，我一定要飞奔到人类的食肆里吃它个几盘清蒸白菜蒜香白菜腌浸白菜，一解忍耐了近百年的口欲。
　　不错，这位端着姿态的白瓣瓣便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第一棵也是唯一一棵成了精即将化形的白菜。
　　这仙山山腰烟霞缭绕，是以但凡上了点年纪的都有些道行，能口吐人言。树精不喜动，便是能化形成人亦欢喜驻扎在一处不挪窝，十分的宅。树精们宅则宅矣还十分的话痨，是以我近百年都少有耳根清静的时候。
　　树精们作为资深话痨群体，时常聚众话痨硬是痨出了满脑子的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史野史草根话本几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一次不知如何谈及人类繁衍生息这十分具有深度的问题，树精们亦能一脸严肃地运用树枝树叶做模型，为我等没有见识的小辈来一次春宫一百零八式详解，实在让我等受教匪浅深深膜拜，自此再也不能直视任何一根树枝。
　　草木之妖都需维持原态修炼上百年，几十年方可口吐人言，再几十年才可化形为人，食物多为大地精华，阳光雨露。因此草木之精始终对人类动物的食物保持着高度的热情，因此化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混迹到人群里大吃一顿。妖精杂食，百无禁忌，更无礼教神马的约束，自然对吃同类这事儿没有一丁点不适应。在仙山扎根近百年，我听惯树精们针对美食佳肴的各种描述，早已对时不时从各处射来的饱含食欲的目光习以为常。作为仙山上唯二的菜蔬类，当我被言语中动人可口的佳肴勾起口水之时，自然只能将饱含食欲的目光望向仙山上唯二的另一棵菜蔬——白菜。
　　据树精们说，白菜号称蔬菜之王，营养价值丰富味道也极其的赞，无论清蒸蒜炒腌制都十分之的鲜香可口美味无比……
　　我又开始对着浸了夕阳的白菜流口水。
　　这厮平素话就不多，每次被我用这种目光盯着的时候就更加沉默是金。不过不会说话才更加方便我想象眼前有一道精致可口的菜肴，为此我甚是想为他沉默这一优点加几百个赞并鼓励之维持到底。
　　不过，今天他却未能把这优良传统继续发扬光大。
　　白瓣瓣——这是我给他取的大名，小名小白。之前同他说起这个大名，他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看了我一眼就默默晾我一天没说话，不言不语动也不动地搁那儿装死白菜，后面我索性也不搭理他，不出一天他果然就眼巴巴凑过来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那你的大名就是青片片，小名小青”。纠结两天的成果就是依样画葫芦给我取个甲乙乙格式的名字，我质疑他智商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不过因为树精们那会儿正流行给我们说白蛇传的段子，于是小青这个名字被我坚决的否定了，便换成了阿青。
　　白瓣瓣卷了卷叶片儿，浸着夕阳问我道：“阿青，待晚上你化作人，你想去做甚么？”
　　我几乎想脱口而出先把你炒吧炒吧吃了，最后关头理智及时把到口的话勒了回去。我晃了晃菜心，坚定道：“当然是去找赵丹。”找他之前还是想先把你吃了。
　　“哦。”白瓣瓣的白色叶片儿有点焉吧地垮下来，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不满。
　　过了一会儿，白瓣瓣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早就猜到，你必然是要去找他的。”
　　我本想应和一句是啊，但看他模样不像是同我说话，我便噤了声没再言语。
　　离别在即，这厮肯定是难过着呢，定然很不愿离开我罢？我十分的理解他，往后少了一道能日日看见的美食，我也难过得紧！
　　不过一想到以后能日日见着赵丹，我又重新雀跃起来。
　　赵丹何人耶？助我成精之人也。
　　一般而言，菜蔬因寿命所限难以成精为妖，便是种在仙山仙气鼎盛的地方也难以孕育出一棵菜精。我同白瓣瓣皆是一个迷路于仙山的农夫无意间撒落下的两粒菜籽，便是土地蕴含仙气怕也难逃腐朽于泥土之中的命运。而偏巧仙山之主座下的弟子赵丹奉命取仙药回来的路上正正巧绊着一块石头洒了些药水出来，那洒出的药水又正正巧落在我头上，便成就了我的一番造化。
　　我觉得，这都是命里的缘分。我恰恰落上这座山，赵丹恰恰在我所处的那一方地洒下仙药，这些都注定我们命中有缘，按这万分之一的机率算，这还是天大的缘分。
　　至于白瓣瓣，那就是踩了狗屎运的一个意外。
　　但到底，他也是陪伴我百年的伙伴，亦时刻缓解了我对于口腹之欲的追求，我觉得这最后时刻应该对他好点。
　　看他苦闷难过，我便难得十分温柔地开口宽慰他：“虽然我要去找赵丹，但也不是再不能与你相见，你若想我，去仙山顶上找我便是。”
　　他细微地动了动白瓣儿，不言语。
　　我道他仍是难过得难以自拔无法言说，便更加温柔地开口宽慰道：“你我当是世上仅有的两棵菜精，珍贵稀罕得很，便是不在一处也必然能听说对方的事迹行踪，也不算全然没了联系不是？”
　　他抖了抖玉润光滑的白瓣儿，依旧沉默不语。
　　我有点犯难，往常我苦闷起来通常他说几句便能开解得我没了愁绪，换我哄他怎么就这么困难？明明这家伙比我还嘴笨。
　　定是这厮不够我乐观。
　　悲观的孩纸真伤不起啊。
　　我只好拿捏出自我认为最温柔的腔调，和风细语同他温言：“我知你舍不得咱们百年的交情，我虽面上看不出个什么，其实——其实心里头也难过得很，莫不如这样罢，每年的今日你我依旧相约此地，叙叙旧聊一聊各自所闻所遇。小白，你看这样可好？”
　　我的声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儿来，语毕便先把自己恶心得抖了一抖。
　　白瓣瓣在我说完亦抖了一抖，不知是被我感动的还是恶心的。
　　就在我预备再恶心自己一把的当口，白瓣瓣终于慢慢开口了：“仙山之上仙气太重，我怕你上去了受不住。不如——唉，罢了罢了，那明年今日，我在此处等你。”
　　不成想此时此刻他还如此为我着想，我有些感动。
　　我把我的青叶片搭在他的白叶片上，豪气冲天地同他约定道：“承你为我担忧，冲着咱百年的交情，未来每年今日我必带你去尝一尝最上等的美味佳肴！”
　　白瓣瓣终于不再愁眉苦脸的，卷起叶片儿轻轻笑了笑。
　　不要问我为什么能区分一棵菜的表情，当你是一棵菜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他含了那一丝笑意，同我说道：“那每年的今天，我便在这候着，你可记得来。”
　　我爽快道：“行，左右赵丹就在这仙山上，我必然不会走远。”
　　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他又极快地收了笑意，恢复以往沉默似金的状态。
　　我左思右想也不觉得说了什么能惹怒他的话。可真是白菜心，海底针，比传说中的女人还难以琢磨。
　　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散，天色转黑，月隐隐可见。
　　我尽量舒缓情绪，尽情吸纳月华迎接化形那一刻。
　　待月上柳梢，我感到体内渐渐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身体逐渐失了重量，慢慢脱离根植百年的土壤轻飘飘地浮向半空。我浮在空中望向远方火光点点的繁华城镇，微微晃了神，待我回过神再次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时，我已是人类的模样。
　　我迫不及待地冲向最近的水源，就着透亮的月光细细打量自己化形后的模样。
　　嗯，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虽然没有想象中翩翩公子遗世独立超脱凡尘浊世谪仙模样，倒也算得清秀帅气。
　　据树精们说，人类中最受欢迎的应当是柔弱俊俏的书生样，一袭白衣一卷书，小姐都喜好这般模样。
　　我觉得我这样子，和树精们描述的应该有个八#九#成相似了，吾甚满意。
　　不知白菜化成个什么样子，看他那肥硕的身子，别是个横肉一身的胖子就好。
　　要是个胖子，每年的今日定是我最穷的日子。
　　思及此处，我突然有点忧伤，又有点对于他模样的期盼。
　　最好化出个细瘦的身材，就算变成个胖子，那也务必变成一个不贪吃的胖子。
　　我寻路回去呆了百年的地方，光秃秃的却哪里还有白菜的影子。
　　问了就近的树精，树精唔了声，慢吞吞道：“吾未曾看清那小哥的样子，他甫一落地便裹着白光走啦。”
　　居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真是不够义气。
　　我在原地兀自气鼓鼓了半刻也不见他回来，便重重地踩着小道上仙山寻人去了。我一边走一边心里默默发誓：来年今日，我定拿全天下最难吃的东西来招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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