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可夫人（PM4，上）

　　冬天到了。
　　因为寒冷，社交界的活动减少了。有些家庭决定去温暖的南方过冬，但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留守。其实对于贵族们来说，法兰的冬天并不难熬，只是户外活动受到一定限制。在室内，坐在舒适的壁炉旁，品着热乎乎的红茶，绝对是件惬意的事。暖洋洋的空气中社交界的人们也变得懒散，不再勤于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流言蜚语也感觉迟钝了。正是如此，我和洛可可夫人走得很近的关系并不那么惹人注目。
　　克莉丝不断提醒我，千万不要坠入情网，我略带几分遗憾得告诉她无需担心。我们之间没有暧昧的味道，只有纯粹的友谊。她欣赏我，并有求于我；我尊敬她，希望能做她平等的朋友。利伊先生从不来打扰我们。“比起在室内闲聊，他更喜爱户外运动。”洛可可夫人如是说。她开始筹备出外旅行，但公共场合没有走漏一丝风声。她确实在认真做准备，我也相信，她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法兰王国一段时间。
　　我们在制订比较详细的计划。可直到现在，我对洛可可夫人的真实目的仍然一无所知。
　　“等时机恰当，我一定会告诉你。在那之前，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我开始憧憬这次有可能改变我人生的旅行，尽管不在我原有的计划内。
　　圣诞祭到了。朗斯伯爵夫妇窝在家里享受难得的融洽时光。天气很好，我打算独自一人去圣路易广场散散步，呼吸下新鲜空气。看到衣衫单薄的小女孩趴在橱窗上死死的盯着黄澄澄的烤鹅，我只能扭过头去。不由自主，脚又踏到了洛可可公馆前的台阶上。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同样在黄昏时分。想像着某一处餐厅里，烛光下两人共用晚餐的场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离开了。
　　十二月，圣诞祭；一月，建国祭。掰着指头数，我留在法兰王国的日子也非常有限了。我和洛可可夫人没打算等到来年春天。“海上的冬天不怎么冷。”我向洛可可夫人解释过。其实，她比我还盼望早日出航。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波折——利伊先生要求随行。
　　“非常抱歉临时更改计划，朗斯先生。但请你原谅。利伊——我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我就此离开家。”圣诞祭过后第二天，洛可可夫人向我致歉。
　　她眸子里流露的无可奈何，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没关系，夫人。我不介意。”
　　利伊先生——我第一次见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我们之前会面不多——跟我握手，说：“十分感谢你，朗斯先生。因为我非常希望能陪在狄安娜身边。”他说到他的妻子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温馨，但并不能掩盖他的满面愁容。
　　这使我重新估量这对夫妇的关系。洛可可夫人和她的丈夫的故事似乎与发生在尼斯伯爵宅邸和玛德莱娜街大部分家庭里的大相径庭。
　　当我开始修订完善计划的时候，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计划不如变化”。
　　建国祭前一天，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洛可可公馆。我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甚至连船都联系好了。现在需要做的，是决定公开这件事的日期。
　　我已经是洛可可公馆的熟客了。请仆人通报一声，我就安心地走了进去。在会客厅门口，却差点与夫人的贴身使女撞个满怀。
　　“啊，对不起，朗斯先生。”使女慌慌张张地说。她急匆匆地走出去。
　　女主人看上去焦躁不安。她几乎没察觉我已经走进来了，直到我轻咳一声：“夫人。”
　　洛可可夫人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她的手指不再敲击茶杯。她陡然站起，嘴唇微微哆嗦：
　　“你来了，朗斯先生。”
　　“下午好，夫人。”
　　“抱歉，因为刚刚有些事情。”她有些精神紧张。“我、我......”
　　“夫人，请自便。”
　　她犹豫了一下，快步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匆匆瞄了一眼，然后回到壁炉边坐下。
　　她坐在我的对面，轻咬着苍白的嘴唇。我惊奇的发现，她的眼睛肿了。
　　“夫人......”我张嘴想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像样的词。
　　使女几乎是奔了进来：“陛、陛......已经走了。”
　　她既生气又忧郁：“他居然骑着马就过来了......”
　　因为有外人在场，洛可可夫人收了口，向使女使个眼色。聪明的女仆立刻用精美考究的盘子端来一大壶红茶。醇香将室内慌乱的气氛一扫而空。
　　洛可可夫人定了定神，考虑许久，终于对我说：
　　“朗斯先生，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我的歉意。发生了某些事，我们一同旅行的计划不得不......取消。请不要把这看作一位夫人的任性之举。我一定会向你解释。请你原谅......”
　　“请你原谅......”
　　“请你原谅......”
　　我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简直记不起是如何从洛可可公馆走出来的。
　　胸口像是给硬塞了一大块冰，憋得厉害，凉得厉害。
　　晚间，克莉丝拼命安慰沮丧的我。她劝我第二天去王城散散心。
　　“我想，狄安娜一定有什么原因。”她是少数几个知道她和利伊有出行计划的人之一。
　　“她暂时不想说理由，那也没法子。”她又说。
　　“明天就是建国祭了，王城照例会向全体法兰公民开放。我们也去吧。”她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克莉丝说个不停，我也不愿意在她面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错，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吧。”
　　虽说是贵族，但想自由的参观王宫，每年也只有建国祭这一天而已。小时候，我曾经很盼望这一天，也幻想过在这里与克莉丝玩捉迷藏。这天，鲁本斯侯爵夫人与尼斯伯爵夫人要举办茶会——这是贵妇们坚持了多年的传统。比起在小客厅里跟某些没头没脑的人谈些毫无意义的话题，我宁可一个人四处溜达。克莉丝本来放心不下，想多陪陪我，可惜我执意独处，更不想让她放弃茶会。前一天的失望在漫漫消散。整件事就像一场梦。我迷迷糊糊的随人流走着，穿过中庭，踏过花园，走入宫殿。
　　王宫只开放了一部分房间。这几个有限的房间已经展示了相当多的王室生活细节了。王都的平民对那瑰丽的建筑赞不绝口，而从外地赶过来的人们就更要对那奢华的居室目瞪口呆了。不过在贵族看来，或许洛可可公馆还要更胜一筹。不管怎样翻新，宫殿的建成年代毕竟久远了，符合当下的审美时尚肯定不容易。
　　走廊上挂了几幅巨大的肖像画，都是法兰四世的。他真是个俊美的青年啊，我不由得感叹。画上他骑马的样子，勤勉读书的样子，非常符合少女心中白马王子的标准。克莉丝当初也做过这样的梦吧。这位理想的“王子”却至今未婚，理由跟谣传中的一样吗？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逛来逛去，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一个朴素的小客厅，也许是当年法兰三世的王妃用过的。听说法兰三世的王妃因为生病，离开王城去王都附近的王家温泉养病已经好几年了。失去了女主人的小客厅有几分凄凉。不过即使没人使用，房间的陈设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洁净，似乎在期盼原主人的归来，又或者在等待一位新主人。
　　我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喘息。
　　“够了！”一个女声在尖叫。总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请你注意身份！”
　　“不用担心，这里已经是禁区了。有守卫在巡逻，不会有别人来的。”一个男子急急的说出这些话。
　　脚步朝着这间小客厅，越来越近。
　　真要命，我无意间走到禁止开放的那一部分宫殿了吗？这下可糟糕了。不管自己怎样走进来的，最好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藏在桌子底下如此不光彩的事，我终于还是做了。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狼狈和尴尬过。幸好有桌布为我遮挡，否则我的处境会更糟。
　　可以判断出，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我已经发现那位女子就是洛可可夫人，她原本悦耳的嗓音有些异样：
　　“你不用着急，我会把事情说清楚的。”
　　“你想说什么？你要和利伊一起离开这个国家吗？”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哀伤。
　　“因为你知道了，所以昨天就可以不顾身份从宫里冲出来吗？”她在指责谁呢？
　　“我听到那个消息，一刻也忍不下去！”
　　“请你不要让我为你担心，好吗？”她的语调渐渐柔和了。
　　“对不起......你......真的打算离开吗？”
　　那男子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我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惊恐地发现居然是国王陛下的声音！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竟然陷入了这样危险的境地。我蹲在桌子底下，浑身紧张得发抖。
　　“你放心......我不会走......”
　　“砰！”桌子给撞了一下。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
　　“夏洛璐，冷静些。听我说完。”她的语气很平静。
　　“对......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有孩子了。”
　　“你说......你怀孕了？！”
　　“是的。”
　　“狄安娜......”
　　这原来就是她的理由吗？
　　我的手心全是汗，我拼命从礼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绢，想擦一擦，结果却是徒劳。
　　我大气也不敢出的藏在桌子下面，胆战心惊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孩子......更别说在这个时候，在我终于下了决心的时候......他违背我的意志出现了，也许是上天在嘲讽我吧。”
　　“狄安娜，我们结婚吧。”
　　“不要再说笑了，我有丈夫。”
　　“可他是个龙族，教会根本就不承认你们的婚姻。再说，你们连同居关系也算不上！”他变得暴躁不安。
　　“可是世俗承认，我也承认。”
　　“狄安娜......”
　　“夏洛璐，这就是现实......我们不可能结合的。你不要忘了我和法兰三世的关系。就算不追究那个，法兰四世与一位有名的‘□□’有染，没闹出丑闻也已经是万幸了。我若成为法兰四世的王妃，一定会成为法兰王国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我......不会放弃，也绝不让你离开我......”
　　“夏洛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们......结束吧。”她轻轻地叹气。
　　“为什么，难道是为了这个孩子？”
　　“夏洛璐......”
　　“我......可以不在乎那究竟是谁的孩子，只要孩子的母亲是你就足够了......他将成为我的继承人......”
　　“夏洛璐......不管孩子继承的是谁的血统，他的父亲，只可能是利伊......”
　　“求求你......不要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这样残酷地跟我说话。”
　　“我想了整整三天......我想给我的孩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我们都曾经受过伤害，请你理解我......”她哽咽了。
　　“这是你的决心吗？”他带着哭腔。“你要抛下我了吗？”
　　“我们再纠缠下去，彼此的痛苦也不会减轻。”
　　“我不会容许的。我们根本就离不开对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干脆有力了。
　　“你......”她的话没有完。
　　仓促的脚步声，摔门的响声。我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许久，周围都安静了，我才惊魂未定地从桌子下钻出来。衬衫已经湿透，额头上脖子里全都是汗。我似乎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现在，我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我顺着来路小心的折回。宫殿的布局有些奇特，我很幸运的没被巡逻的守卫发现。我害怕克莉丝问我怎么在冬天里弄得大汗淋漓。于是在花园吹了很久的冷风，才慢慢踱回去。
　　我勉强参加了茶会，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回到尼斯伯爵宅邸便倒头昏睡。克莉丝很为我担心，好在我只是感冒发热。我索性不出门，每天在壁炉旁养病。克莉丝没有带来任何社交界的特别消息，也绝口不提洛可可夫人。倒是利伊先生遣人送来了一封致歉信，本人没有露面。这样也好，他们的故事有够复杂，我宁愿不再去想。

　　******尾声********
　　在法兰王国的最后十几天，我借口养病，停止了一切社交活动，只偶尔和克莉丝为远行的准备而出门。这个世界混乱不堪。我不想去打探别人的秘密，或者这个王国的秘密。我已经累坏了。
　　洛可可夫人写了一封措辞诚恳的信，解释了她因为孩子的缘故而放弃旅行的事实，并请我和克莉丝暂时封锁消息。我回了信请她放心，但没有再去拜访她。我有点害怕去面对她，特意选了她外出的时间去洛可可公馆告别。
　　然后，我登上了出航的船。
　　1459年，我离开了法兰王国。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站在船头，看着克莉丝拼命地挥着手。这是我对法兰王国最后的记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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