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钢琴课
(注:此文曾刊登于《是耽美》杂志)
钢琴课
“真是多谢季先生了。”我把采访文稿跟录音笔小心整理好放进包里,向对面这位年过古稀的钢琴家鞠了一躬。
“哪里。如果没什么事就留下来吃晚饭吧。”季先生和蔼的笑着。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搔搔头,有些受宠若惊。
“难得与你这么聊得来,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你就当陪我吃饭了吧。”
“那就多多打扰了。”
我叫陈蒙,是一家古典音乐杂志的记者。季先生叫季图南,19岁就得了俄罗斯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冠军,更难得的是没有像一些少年成名的音乐家一样沉湎声名浮华枉费天才,而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醉心音乐,连采访都很少接受。早年他曾有过一段颇为人称道的婚姻,娶了在奥地利巡演时邂逅的小提琴家,传为美谈。可惜妻子英年早逝,两人有一个女儿,继承两人的才华也成了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只是现在带着孙子旅居奥地利,他也未再结婚,一个人留在国内。
想来到了这个年纪,多少会有些寂寞吧。
等候保姆做饭的时候我们随意聊着天,因为不是正式采访,气氛轻松了很多,窗外樱花飘落,鸟儿啼鸣。
“你小时候也学过琴?”季先生捧着茶杯笑眯眯的问。
“嗯,是学过几年,可惜我那时候贪玩,10岁就死活不肯再学了。”
“哈哈,学琴确实是很苦的。”
我们说了些练琴的趣事,用过晚饭之后,我就回家了。能跟季先生聊这么些我多少有些意外之喜,连夜写好稿件交上去。
结果隔天总编要求我再补充几个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又拨通了季先生的电话,还好季先生并不介意。
就是这样,我和季先生慢慢熟识起来,没事的时候也会一起聊天喝茶,有时候季先生兴致来了还会即兴演奏一段,让我大饱耳福。
这一天是夏至,天光最长的时刻。我们并肩在小巷里随意散步,季先生瞥见了我手上的戒指,笑吟吟地说:“上次还是自由身,怎么这次就套上枷锁了?”
“啊……嘿嘿……”我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是啊……”
“什么时候办事?要不要我带个乐队给你伴奏?”季先生促狭的笑着,夕阳把他花白的头发映得通红。
“这个……恐怕……”被问及的甜蜜突然间消散了,我咬着嘴唇低声说,“恐怕不会了……”
“为什么?”季先生疑惑的看着我。
“我……我的爱人……”犹豫片刻,我还是决定对季先生说实话——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相信他会了解,“他……他是我的同性。”
“哦……这样啊……”季先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确实会困难一些。”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看着远方太阳一点点落下,天光瞬息变幻。就在天空只剩最后一点紫色的光辉时,季先生突然停下脚步,指指路边的石头示意我坐下。被晒了一整天的石头散发出温暖热度,我两手交叉放在膝头,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等到太阳完全沉落,季先生慢慢的说:“你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一段故事。故事里有两个人,我们就叫他们……彼得和伊里奇吧。”
我会心一笑——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是季先生最爱的作曲家,想来这个故事一定很精彩,他才舍得用他的名字。
彼得和伊里奇从同一个老师,但是直到很久之后他们才在老师家里见到对方,原因很简单——他们一个星期二上课,一个星期三上课。那次是老师临时有事,把所有周二的学生推后到周三,这样,八岁的彼得第一次见到十一岁的伊里奇。
如果说万事万物的发展都能够从最开始的情形寻得端倪、找到预示,那么,彼得和伊里奇的征兆就蕴藏在那个仲春的午后照进窗户的金色夕阳、漂浮的细小光亮尘埃、男孩们带着骄傲的侧脸以及窗外翠绿的爬山虎叶子里。只是当时这些征兆并没有被正确的解读,甚至没有被注意。
“好像没在老师这里见过你。”彼得把曲谱从书包里拿出来,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漂亮男孩,“我是彼得。”
对方并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啊?”彼得补上一句。
对方依然不做声。
“你怎么不说话啊!”彼得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冒犯,不耐烦起来。
伊里奇看着他皱起稚嫩的眉头,一副下一秒就要向自己扑过来的样子,觉得没有必要惹麻烦,于是掏出一张裁成巴掌大小的白纸和一支铅笔,刷刷的写起来:我不会说话。
彼得看一眼递过来的纸片,却没有因为这个解释而满意,他有些蛮横的说:“我问的是你叫什么,又不是你会不会说话!”
伊里奇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打算不再理会。
“你看我干嘛!不会说话还不会写自己名字啦!”彼得自觉有些不讲理,可是碍于小孩子格外要命的自尊心,依然剑拔弩张的嚷。
“彼得!”就在这时候,琴房里乐声停歇,老师推开琴房门,上一个上课的孩子跟在她后面出来,“在里面就听见你大喊大叫啦!”
“老师——”彼得收起刚刚的恶面孔,仗着老师对自己的宠爱扑过去,“那老师你告诉我他叫什么!”
“你还是自己问吧。”老师笑眯眯的刮一下他鼻尖。
“可他不告诉我!”彼得不满的嘟起小嘴撒娇耍赖,“老师你就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这次撒娇也没用!你这个没礼貌的小坏蛋。”老师把树懒熊一样粘着自己的彼得拉开。
彼得眼看着没希望了,气鼓鼓的丢下一句“不说算了”抓起曲谱就往琴房里去。
“嗳——”老师抓住他的后领,“可不轮到你!”
“啊?”就在彼得发愣的时候,伊里奇已经把曲子抱在胸前,礼貌地向老师一笑,走进琴房了。
这可不得了了。在小彼得长达八年零四个月的人生中,还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可他能怎么办呢?像在家里一样扔东西?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哭一场?还是摔门而出?他突然有点后悔刚刚让送他来的保姆回去了,一个人在这,他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听见了琴房里传来的琴声。婉转和煦而又充满孩子般的明媚,忽而又跃动起来,似乎是歌唱着此刻温暖的阳光。
彼得听愣了。
一直到老师推门送伊里奇出来,他都还是一副怔怔的样子。
“哟,坏小子,怎么啦?还气着呢?”老师揉揉他的头发,笑着打趣。
“你……”彼得站起来抓住伊里奇的胳膊,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早就被琴声冲到脑后了,他急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伊里奇抿着嘴看了他一会,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彼得认真而严肃的看着伊里奇修长手指在自己手心来回走动,跟所有琴童一样,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只是偶尔才会划到他的掌心,大部分时候,他接触到的都是他弹完琴后温热微汗的指腹。
后来他从老师那知道了刚刚的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五月——白夜》。
“我也想弹柴可夫斯基。”上完课,他郑重的向老师宣布。
“哟?羡慕啦?”
“才不是……”
“哈哈,没什么,你的莫扎特也弹得不错啊。”
“我要弹柴可夫斯基。”他坚定地宣布,“而且我以后也星期三来上课。”
就这样,彼得和伊里奇认识了。每个星期三,彼得都会提前一个小时来老师家,先听伊里奇上课,然后再是自己。他心里暗暗憋着劲,伊里奇练什么曲子,他也跟着弹,然后再比较一番。
开始两人只是在一个下课一个上课的时候略一照面,六年后,某个伊里奇没有带伞、等在老师楼下雨天,他们惊讶的发现两人住的其实不远。
那天彼得的心情格外好——他为了演奏会而练的几支曲子都顺利通过,老师惊喜的夸了他好几句。他晃动着伞脚步轻快的下了电梯,转弯的时候颇用力把折叠伞向外一甩,一串水滴姿态优美的抛洒而出。他吹一声得意地口哨,转过去就看见白衬衣上被甩了一道水点的伊里奇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对……对不起……”彼得的脸有些发烧,不光是抱歉,也为自己的幼稚行为被人发现而窘顿。
伊里奇看见他的样子,微微一笑表示没有关系。
“你怎么还没走?”刚说完彼得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伊里奇没有,于是他很快补上一句,“要不然我送你吧,我家的车就在那边。”
伊里奇咬着嘴唇想了想,点点头,比着口型说“谢谢”。
一开始气氛沉默而尴尬。雨刷来回摇动,有节奏的把扑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分到两边。两个人的手指不约而同的跟着这节奏在膝头轻轻敲打,彼得一转头,发现对方跟自己做着同样的动作不禁笑了。伊里奇也看看他,一直绷紧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就是这样简单,一瞬间,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彼得说:“你的柴可夫斯基弹得真好。”
伊里奇拿出纸笔写:“你也弹得很好。”
彼得转头望着窗外的雨滴:“其实开始我不怎么喜欢柴可夫斯基的。你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那次,你弹得是《五月》?”
伊里奇点点头,想起那桩趣事莞尔一笑。伊里奇长得漂亮,加上不会说话,小时候常常被误认为女孩子,因为反感,他就总是摆出一副冷面孔,时间长了连自己都习惯了不苟言笑的样子。可是他笑起来非常好看,用后来彼得的话说,就是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彼得干咳一声掩饰刚刚的失神:“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弹得真好,觉得不服气,一定要超过你!”
伊里奇完全没想到他是这个心思,不可置信的挑起眉毛,而刚刚那个微笑还没来得及从他脸上消失,使他此刻的表情愈加生动了。他想了想,写道:“那现在呢。”
“现在……”彼得挠挠后脑勺,“现在没那么幼稚了。现在……比较想跟你做好朋友。”
伊里奇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写下:“真的没那么幼稚了吗?”还指了指自己身上尚未干透的水渍。
彼得又一次红了脸,扭过头小声说:“我平时不那样的。”
人世间的事情好似就是这样,只要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彼得和伊里奇很快熟悉起来,在彼得的要求下,伊里奇每次都会等他一起回家,不是坐车,而是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去。他们聊得越来越多,多到伊里奇的纸片和铅笔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谈话的需要了,于是彼得问他:“你会打手语的吧,能不能教我?”
就这样,在彼得十五岁,伊里奇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流利的用手语来交流了。彼得甚至喜欢上打手语,因为这样的时候伊里奇总会认真的看着自己,眼睛闪亮。这两个手指灵巧有力的少年比着舞蹈般的手势相互倾谈的场面更是画一样好看。更多的时候他们在琴房里用黑白的键盘来说话,一页页曲谱都变成只有他们知道的密码,一来一往,心照不宣。
老师有时会组织自己的学生进行一些演出或是推荐他们参加一些演出,她最得意的节目就是彼得和伊里奇的双钢琴演奏,他们配合的总是天衣无缝,节奏、力度、音色都无可挑剔,仿佛他们是一个人。彼得只和伊里奇弹双钢琴曲目,有一次因为他发高烧,老师安排伊里奇和别人合奏,他当场就拔掉点滴冲到老师家里大喊:“老师为什么不是我!”这件事被老师笑话了好久,说彼得是伊里奇的小跟屁虫。彼得也不恼,笑嘻嘻的说:“老师只有跟我一起伊里奇才能弹得好!”说完还要盯着伊里奇,直到对方肯定的点点头才作罢。
因为有残疾,伊里奇没能上大学,靠着之前参加比赛的证书,他在一家专门开展聋哑儿童音乐教育的机构里做了老师。彼得对此非常忿忿不平,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并没有如伊里奇预想般祝贺他,而是腾地站起来目瞪口呆连手语也忘了打的大声说:“他们凭什么不要你!你弹得那么好!凭什么!!!”伊里奇有点意外的愣了一会,缓慢地举起手告诉他:这没什么,我喜欢这份工作。彼得死死咬着嘴唇打手势说:我想和你一起当钢琴家,以后我们一起演出,就像在老师那里一样。
这句话让伊里奇愣住了。他记得,是有这么一次,他们去参加一个比赛,赛后的表演环节他们弹了莫扎特的双钢琴奏鸣曲,台下如潮的掌声里,他激动的拉起自己的手向观众鞠躬致谢,走下台的时候他小声说:“以后我们都要成为钢琴家,再一起弹这首曲子!”伊里奇当时对他笑了笑,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这世界上的成功和顺遂并不是给他一个小哑巴准备的,这事实他再清楚不过了。他相信彼得是诚心诚意说这句话的,但他并不对这句话抱有任何希望,所以他笑过之后很快就忘记了。
此时彼得重提此话,让他觉得挺感动。他微笑着比手势,手指有些颤抖:我也想,可是事实就是我只能去教小孩子们弹琴,但我觉得这也很好,我希望有一天能去看你的演奏会。
彼得低下头,好一会伊里奇才发现他弓起的后背微微抖动,伸手去揽住了他,轻轻摩挲他小动物般精瘦、骨节突出的背。彼得抱住他大哭了一场,好像当不成钢琴家的是自己一样。不,比自己愿望落空还要难过,因为那个人是伊里奇。
世界是不公平的,没什么。那天两人分别的时候,伊里奇对彼得说。
伊里奇再不去老师那上课了,彼得也被推荐给了更好的教授,升入音乐学院的附中。他练琴更加拼命了,因为他觉得这关乎伊里奇。总有一天我要跟他再一次同台演出,全世界的人都会看到他弹得有多好,我们俩弹得有多好。彼得对自己说。
每当有空闲时间,彼得就会去找伊里奇。他静静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伊里奇带着微笑耐心的向孩子们用手语解释五条线上的音符会落在钢琴上的哪里,然后把自己那双漂亮的手轻轻放在键盘上,哪怕是简单的音阶,在他手下都那么好听。下了课伊里奇就会向他走过来,问他有没有好好练琴,他们还会弹奏一段,引得孩子们坐在旁边如痴如醉。
课间总是太短了,彼得也还有练琴任务——他被候选为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的推荐参赛人之一,所以他总是呆一会就得离开。就算他不想走,伊里奇也会赶他回去练琴。
一个和平时完全一样的下午,彼得照例去找伊里奇。因为路上堵车,他到的时候已经下课了,孩子们告诉他伊里奇老师在办公室里。他哼唱着胡桃夹子里的一段旋律走过去,却看见伊里奇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孩正在聊天。女孩不算漂亮,但是笑得非常柔和、明媚,伊里奇也对她笑着,彼得看见他们正在谈论班里的一个淘气鬼。
他感到有一股燥热的鲜红色从自己的胃里升腾起来,直接哽住他的喉咙,然后缠绕了他的四肢、蒙蔽他的感官,让他难以思考,只是感受到无名的愤怒。这感觉比当时老师安排别人和伊里奇同台时还要强烈。
他知道伊里奇抬头看见了他,起身向他走过来,可还是转身走掉了。他走得很快,甚至跑了起来,一路冲出破旧学校的大门,漫无方向的走进他们时常散步的花园里。伊里奇追上了他,奇怪地看着他脸色苍白气鼓鼓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秋日醉人的暖阳下,彼得意识到,自己是因为爱在可笑的妒忌。他从来都是个想到什么便一定要做的人,于是他紧紧盯住伊里奇的眼睛,用手语和声音同时说:“我爱你,我嫉妒。”伊里奇微张着嘴,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说出来。他比彼得大三岁,自然能够知道彼得看着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抗拒。可是……
就在他犹豫而又饱含复杂感情望着彼得的时候,这个曾经矮自己一头、现在却超过自己一点的少年已经扑上来亲了他的嘴。说实话,彼得亲的糟透了——冲击带来的磕碰让伊里奇牙龈痛得几乎要掉眼泪,彼得简直就是在啃他,好像他的嘴唇是两片多汁鲜嫩的小牛肉一样,还把自己的舌头伸进来,带着他刚吃完的薄荷糖味道。伊里奇略带点无奈的搂住了他。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吻过之后,彼得喜滋滋的说,带着红肿的嘴唇和一双迫切的眼睛。
伊里奇点了点头。
真的,人世间的事情好似就是这样,只要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彼得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对伊里奇的渴望,他恨不得每一秒都要看见他,看见他睫毛翕动的水色眼睛,看见他耳朵到锁骨的线条,看见他覆盖薄薄肌肉的手指和小臂,以及一切,一切。虽然他知道伊里奇总是赶他去练琴是为了他好,可他还是有点不满。这不满也许是来自伊里奇接吻时候的羞涩,也许是来自他们偷偷品尝对方身体后伊里奇脸上那一点点伤感。
冬天是对情侣们最严苛的季节。彼得讨厌下着雪的阴天,因为这样他和伊里奇就没法去公园里背静的山坡上自由自在的交谈、亲吻和抚摸了。这让他几乎要发狂了——伊里奇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同住的人好像二十四小时都不肯离开自己的床位似的,去宾馆他们又都不好意思,也怕遇见熟人。
终于,有一天彼得的爸爸出差,妈妈要去看望一个朋友,伊里奇还休假。这实在是太妙了!彼得带着伊里奇回到家,心猿意马的给他看了一会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就像只猴子一样迫不及待的在伊里奇身上摸索起来。他们都太投入了,以至于没有听见大门响动,甚至没注意到房门被打开,直到伊里奇慌慌张张把自己推开,彼得才发现妈妈回来了。
好啦,总是往外跑、练琴不专心、上课心不在焉……这一切罪状都找了根源。被痛骂一顿之后彼得给父母收走电话和钱锁在了家里,并且总有一个人看着他。可惜的是,对疯狂坠入爱河的小伙子来说,这无疑是煽起他们胸中火焰最好的办法。彼得觉得,不能见面使得他更加爱伊里奇了。他拒绝练琴,拒绝说话,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回忆伊里奇的点点滴滴。他甚至明目张胆的叫着伊里奇的名字□□,来激怒他的敌人——可恨的爸爸妈妈。伊里奇有几次偷偷在他家楼下仰望他,但很快被发现然后赶跑了。只留彼得一个人愤怒的在楼上大喊大叫,砸着窗户上的铁护栏。
有一天,他看见邻居的孩子在楼下,叠了一个纸飞机丢下去要他转告伊里奇自己的坚持,以及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第二天,那孩子用伊里奇教他的手语说:我爱你。彼得很想大哭一场,但是他没有,他觉得那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
而所谓男子汉该做的事,就是一面装作不再那么抵抗让爸爸妈妈放松警备,一面偷偷寻找备用钥匙,并且放出一封又一封纸飞机让那个邻居小孩告诉伊里奇,只要他准备好,就跟他私奔!是的,私奔!多么令人血液沸腾的字眼!光是在心里想一想就让彼得兴奋不已心跳加速。他计划在夜里偷偷跑出去,由彼得买好车票,去哪都行!他们可以在咖啡馆里弹琴来赚钱,还能带些学生。这都不重要,只要有个落脚之地让他们在一起就行!他可不是娇气的小丫头,也不是关键时刻看着安乐窝就哭哭啼啼转身回去的傻姑娘,他是彼得,为了伊里奇和爱情什么都不怕的彼得。
当然了,对于父母他也有些内疚。不过他想了,自己又不是一去不回,只要有一天他们想通了,他就带着伊里奇回来给他们跪着道歉。
一个又一个夜里,他反复计划着,直到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子里被固定、直到他把逃离自己家时候的内心独白都修改了好多轮、直到他已经设想好伊里奇见到自己时候会怎么紧紧抱着自己不顾旁人的亲吻,他等待的那一夜终于到来了。凌晨两点,他蹑手蹑脚把钥匙攥在手里,冰冷的铁块都被他捂热了。经过父母房间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一些动静,这让他僵立原地大气也不敢出。好在哪似乎只是梦中的呢喃和叹息,他继续轻手轻脚的走向门口,穿上鞋子,把钥匙慢慢慢慢插进锁眼,然后扭动。金属相碰的细微声响此刻听来也那么刺耳,他紧张的都忘了呼吸,动一点就停下来张望黑暗无人的客厅。这刑罚持续了好久,他终于打开了门!重新锁上门似乎更加折磨人了,他手脚冰冷头脑发木,两腿控制不住的颤抖,必须紧咬牙关才能不让自己的上下牙相碰。终于!厚重的大门悄无声息的被他用钥匙关上了!他无声地大喊着,紧紧攥住拳头,几乎要激动的哭了!他走进楼梯间,放轻脚步,越来越快的下楼。天哪,他竟然住在八楼!这些没完没了的楼梯!
他走出小区,夜间的街道空空荡荡,他努力克制住大喊的冲动,拔腿向火车站狂奔去,一盏又一盏街灯不断把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变换方向,周而复始,直到他气喘吁吁的跑到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因为是子夜,等候的人不算多,大多恹恹的或靠或坐打着瞌睡。看着他们彼得有些生气:你们这些人呐,为什么不知道珍惜随意来去的自由!瞧你们的嘴脸,那没精打采的样子!你们知不知道我此刻多么高兴!哼!你们不懂的!伊里奇,我的伊里奇……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不自觉的带了笑,四下张望一圈,并没有发现爱人的身影。
是我跑得太快了。扫一眼巨大挂钟,差五分三点钟,他们买的是三点半的票。彼得踱到门口,心想,这样也好,我等着伊里奇来,虽然没有预想到,不过这样也好。
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所有人都匆匆钻进温暖的大厅,只有他站得直直的守在门口,好像即将登台表演一样。他真的觉不到冷,只恨时间走得太慢。他频频看着表,一次和一次之间只有几十秒钟的间隔。
十分钟过去了,伊里奇没有来。
这家伙,难道不知道我是长跑冠军吗!彼得愉快的想,等他来了一定要好好笑话他。
二十分钟,伊里奇还没有来。
难道是因为找不到车?他那里确实偏了一点。彼得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微微蹙着眉头。不过还来得及检票。伊里奇你这个拖沓鬼,一定要狠狠给你一下!
二十五分钟,伊里奇依然没有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路上出了意外?不不,不可能……一定是堵车……可恶……这时间怎么可能堵车!伊里奇你在做什么!快点啊!彼得焦躁的来回走着,又再一次一个一个扫过大厅里的人,确认自己没有跟伊里奇走岔。检票口已经排起稀稀拉拉的队伍,困的哈欠连天的检票员漫不经心的接过粉色车票,打一个孔,再还给乘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盯着入口,全身绷得紧紧的,生怕错过了伊里奇的身影。
“那……最后呢……伊里奇……”我望一眼天空闪烁的金星,小心翼翼的问。
季先生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他没有来。最后彼得绝望的等到天空发白,他的父母出现,把他接走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句也没说……也再不提起伊里奇这个人……”
我们并肩坐着,望向远方渐渐闪现的群星,就这样一直到夜深了,季先生先站起来:“走吧。”
一路默默无语,我送他到家门口,迟疑片刻对他说:“季先生,你今天讲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个很类似的。”
“哦?”季先生停下脚步意外的望着我。
“其实都差不多。只是最后的结局……虽然也是这样,不过原因也许不同。”
季先生皱起眉头盯着我。
“那个……伊里奇没有出现,是因为彼得的妈妈哭着去找他,告诉他彼得已经被推荐去参加柴可夫斯基大赛了,希望他替彼得想想……”
“你……你……”季先生整张脸都因为震惊而扭曲起来,用力抓住我的双肩,几乎要把我提起来了。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也不会说话……他……他学过钢琴……”我结结巴巴的解释着,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因为过度刺激而向后倒去,做好了一把拉住他的准备。
还好,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向我点点头就转身进屋了。我看着他房间的灯亮起,窗户上映出他颤抖着从抽屉深处找出一张照片之类的东西捧在胸口的剪影。
一年后,季先生破例在独奏会上弹起莫扎特的双钢琴奏鸣曲,与他合作的老先生满头银发。
FIN
插入书签